第三章 死亡美學與性別暴力
第一節 從頭說起
二、 六君子與袁世凱
然而，莫言在敘述六君子的處刑時，則從一特別的角度切入。在《檀香刑》
前頭大量敘寫趙甲當劊子手的歷程，他的形象冰冷酷寒，莫言著意強調其劊子手 行當的殘酷，變態的心理與其冷竣的脾氣，但到了第十章〈踐約〉，趙甲從一個
「人人厭惡」的劊子手變成了一個具有「義氣、生氣」的好朋友，親手將專斬四 品以上官員的屠刀「大將軍」磨得吹毛斷髮，以求俐落地砍掉六君子的頭是為了 實現多年前與劉光第的約定：「余姥姥，咱們也算是老朋友了，有朝一日，我落 在了你們手裡，你可要把這把大刀磨得快一些。」24加上劉光第的感嘆，「清正廉 潔活該死，高風亮節殺千刀」25既是預言也是諷刺自己未來的為官生涯。
劉光第神色肅穆，正氣凜然，莫言想像當時處斬的情景，加入歷史情節，以 及譚嗣同步往刑場前的《絕命辭》：「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 哉」將之變化成斬首前的呼喊。
而六君子的故事得從戊戌變法說起。戊戌變法，又稱百日維新、戊戌維新、維 新變法，其發生的根本原因在於清朝按「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的理念所推行的洋 務運動，雖在全國全面引入外國新科技，在軍事上亦建立遠東最大規模的北洋水 師，但仍於 1895 年甲午戰爭敗於日本之手，清朝既割讓臺灣、澎湖列島，賠款
24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37。
25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37。
更達到兩億兩白銀之多，徹底證明洋務運動的失敗。
而後北京的各省舉人以康有為、梁啟超為首，在聽聞《馬關條約》喪權辱國 的消息後，發動公車上書。1898 年，光緒重用康有為，大力推動改革，六君子被 捕的原因各有不同，而劉光第被慈禧逮補的原因，在於他是康有為最得力的助 手。因此莫言在第十章〈踐約〉前頭盡力鋪陳一位末代王朝官員的無奈，明知道 自己所作所為是為了天下百姓，卻也明白自己所作所為是將自己推向砍頭的菜市 口──而大清的劊子手並不很多，能斬自己這些高級官員的人，就更屈指可數 了：
他提起一口氣，排除掉私心雜念，將全身的力氣和全部的心思，集中 到右手腕子上。他感到，屠刀與人，已經融為一體。他往前跨了一步，伸 出左手，攥住了劉光第的辮子梢。他把劉的頭盡量地往前牽引著，讓劉脖 子上的皮膚抻得很緊。憑著多年的經驗，他一眼就瞅准了劉脖子上那個走 刀無礙的環節。他將身體轉向右側，正要讓刀隨身轉、輕輕地旋下劉的頭 顱時……26
趙甲想起劉光第的禮遇之恩，使他決定以他自身經驗覺得最便捷快速的手法，去 砍下六君子的頭顱，決不讓他們多受一絲多餘的苦楚。劉光第的兒子劉樸卻衝上 刑場，想要替父親受刑，劉光第對自己的兒子交代遺言，再次對趙甲請求速死，
趙甲雙眼淚水幾乎盈眶，連連答應。
趙甲自認是國家法律的化身，一切依照上頭的交代，不論上頭下的命令是對 是錯，身為劊子手的他早已放棄判別是分的能力，只是切實執行，就算他的感情 再不願，他的身體再抵抗，他仍舊得執行這「法」：
趙甲再次抓住劉光第的辮子根兒，低聲說：「大人，真的得罪了！」
然後，他將身體閃電般地轉了半圈，劉光第的頭顱，就落在了他的手裡。
26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42。
他感到，劉的頭沉重極了，是他砍掉的所有頭顱中最沉重的一顆。他感到 握刀的手和提著劉頭的手都有些痠脹。27
趙甲曾被教導，抹上雞血的劊子手，就已經不再是自己，而是國家法治的代表，
不能有感情，也不可以有感情。但當他砍掉劉光第的頭顱時，他卻覺得是他砍過 頭最沉重的一顆，為什麼？是「法」的沉重不可侵犯嗎？是「情義」的沉重不可 抵犯嗎？還是明知道以六君子的忠君愛國「絕無此理」卻又於國家大法審判下
「不得不行」的精神抵捂呢？同時反映在他的心理（沉重）與生理（痠脹）之 上：
劉大人的頭雙眼圓睜，雙眉倒豎，牙齒錯動，發出了咯咯吱吱的聲 響。趙甲深信，劉大人的頭腦，還在繼續地運轉，他的眼睛，肯定還能看 到自己。趙甲舉著劉頭，按照規矩，展示給台下的看客。台下有喝彩聲，
有哭叫聲。劉朴暈倒在地。趙甲看到，劉大人的頭雙眼圓睜，雙眉倒豎，
牙齒錯動，發出了咯咯吱吱的聲響。趙甲深信，劉大人的頭腦，還在繼續 地運轉，他的眼睛，肯定還能看到自己。他提著劉頭的右臂，又痠又麻；
攥著的劉辮，似一條油滑的鰻魚，掙扎要從汗濕血漬的手裡滑脫。他看 到，劉大人的眼睛裡，迸出了幾點淚珠，然後便漸漸地黯淡，仿佛著了水 的火炭，緩慢地失去了光彩。28
刑場的示眾，既是劊子手的規矩也是習慣。按理說，以趙甲「砍頭上千」的老 練，怎會只因一顆頭顱就臂痠手麻呢？莫言在此似以魔幻筆法，極力誇大劉光第 被砍頭顱的反應，頭顱並不因我們想像一離開軀體就喪失活動能力，而是仍能自 主的活動，表達憤怒、痛苦的情緒，卻又在這些燦爛如星、轉瞬千化的細微表情 之中，安上了「幾點淚珠」這就耐人尋味。
劉光第是在哭啥？也許慈禧黨會說他是在懺悔自己的罪孽、在懊悔自己的所
27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43。
28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44。
作所為又或痛得迸出淚來；保皇黨也許會猜說他是為了大清朝而哭，為光緒而 哭，為同被屠戮的志士們而哭、為出師未捷身先死而哭……這些淚珠為何而哭我 們永遠也不會曉得，甚至這些是不是真是「淚珠」我們也不會曉得。而莫言敘述 的志士頭顱「最末的演出」，是否能讓我們「較真」，在現今的社會中我們完全不 得而知，這也是作家在暴力書寫上的想像，能夠補足人們知識空白、影音空白，
從而吸引人的緣故之一。
而在趙甲砍完六君子的頭顱之後，同樣是《檀香刑》的情節，時序一轉，我 們直接跳躍到趙甲在凌遲完錢雄飛後，袁世凱與趙甲敘舊的場景，趙甲是不敢與 袁世凱相認的，趙甲深知為官之道其中之一：「不糊塗裝糊塗」，凡是太聰明，只 會落得身首分離。在與袁世凱的對話中，趙甲就不禁回憶：
袁大人您是一個頑皮的少年。您的叔叔想讓您讀書上進，科舉成名。
但您不是塊讀書的材料。您一得空就溜到東跨院，與我們廝混。您熟知俺 們劊子手的規矩，您曾經瞞著您的叔叔，說服了余姥姥，偷偷地換上了劊 子手的公服，用公雞血塗抹了您那張圓圓臉，跟著我們去菜市口執刑，斬 殺了一個斗膽在皇陵打兔子、驚動了先帝陵寢的罪犯。執刑時，咱家用手 拽住犯人的小辮，讓他的脖子神出。您舉起大刀，面不改色手不顫，一下 子，沒用第二下，就從容地把犯人的腦袋砍了下來。後來，您叔叔知道了 這事，當著我們的面，抽了您一個大耳刮子。嚇得我們叩頭好似搗蒜。您 叔叔罵道：「下流的東西！竟然敢幹出這等事兒。」您據理力爭道：「叔父 大人息怒，為盜殺人，天理難容；執法殺人，為國盡忠。愚侄志在疆場，
今日化妝執刑，是為將來鍛煉膽氣也！」您的叔叔雖然還咆哮不止，但我 們知道，他已經對您刮目相看了。29
莫言透過簡短的敘述，就說清了袁世凱的性格，篇幅精煉好比世說新語，而袁世 凱殘忍機智的性格浮躍而出。袁世凱為了嘗試殺人的滋味，說服余姥姥後，扮成
29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336。
國家法治代表的劊子手，前去因為獵捕野兔擅闖王陵的人。
這簡短的描述讓筆者想到晏子春秋裡的兩則記錄，都是出自於《晏子春 秋》，一則是〈景公射鳥野人駭之〉，一則是〈景公使圉人養所愛馬〉，兩則故事 皆是在描述權貴因動物而打算殺人的故事。
第一則是〈景公射鳥野人駭之〉：
景公射鳥，野人駭之。公怒，令吏誅之。晏子曰：「野人不知也。臣 聞賞無功謂之亂，罪不知謂之虐。兩者，先王之禁也；以飛鳥犯先王之 禁，不可！今君不明先王之制，而無仁義之心，是以從欲而輕誅。夫鳥 獸，固人之養也，野人駭之，不亦宜乎！公曰：「善！自今已後，弛鳥獸 之禁，無以苛民也。」30
莫言在描述袁世凱殺獵捕野兔擅闖王陵的人，數筆帶過，闖陵人也不曉得自己成 了未來動亂中國，堪稱一代梟雄的試金石，我們看得輕鬆寫意，卻毫不覺得自己 已落入一種奴化的思維裡。
試想「斗膽在皇陵打兔子、驚動了先帝陵寢」而致的死罪，此種罪條在如今 的社會究竟該屬何罪？因階級落差、鞏固皇權而致的罪刑，相似的案例就記載在 歷史裡，景公就曾因打獵時，有野人驚嚇到他而欲置之死罪，晏子以為因動物而 殺人，不僅是不從先王「罪不及虐」的禁則，且是無仁義之心，就連景公在晏子 的規勸之下，亦自知是苛民之舉，遂下令禁止。
然而要說充滿諷刺意味的則當屬另一篇〈景公使圉人養所愛馬〉：
景公使圉人養所愛馬，暴病死，公怒，令人操刀解養馬者。是時晏子 侍前，左右執刀而進，晏子止之，而問于公曰：「古者堯舜支解人，從何
30 《四部叢刊初編》第 263 冊，景江南圖書館藏明活字本，頁 32-33。線上版網址：
http://ctext.org/yanzi-chun-qiu/zh，2014 年 4 月 7 日上網確認。
軀始？」公懼然曰：「從寡人始。」遂不支解。
公曰：「以屬獄。」晏子曰：「此不知其罪而死，臣請為君數之，使自 知其罪，然後屬之獄？」公曰：「可。」
晏子數之曰：「爾罪有三：公使汝養馬而殺之，當死罪一也；又殺公
晏子數之曰：「爾罪有三：公使汝養馬而殺之，當死罪一也；又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