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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類宮刑──孫丙的薅鬚

第三章 死亡美學與性別暴力

第二節 纏足、薅鬚與閹割

二、 另類宮刑──孫丙的薅鬚

孫丙是莫言參考真實歷史人物而誕生的角色,撇除掉後來義和團事件的發生 始末,孫丙不僅僅是一個唱戲的,還是一戲種的改革與繼承者,其外在形象最為 突出之處,就是擁有一綹比唱鬚生戲必備道具「髯口」還要瀟灑的鬍鬚,孫丙是 很引以為傲的。孫丙的鬍鬚不僅僅是美觀、作為演戲之用,他還非常明顯地將鬍 鬚視為一種理想中男性的象徵,從他聽到衙役李武對錢丁鬍鬚的稱頌,就以自己 的雞巴毛做為對比,認為錢丁的鬍鬚甚至不如自己的陰毛。

這當然是一種諷刺。從表面上看,孫丙一方面在嘲諷李武說話不真不切,另 一方面則是對於自己鬍鬚的驕傲,認為就算錢丁以鬍鬚聞名,又怎麼及得上自己 經過萬千觀眾肯定的美髯呢?

從「鬍鬚」跳到「雞巴毛」,鬍鬚是男性第二性徵的表現,陰毛亦是如此,

而這種嘲笑,就意思的理解來說就是:「錢丁你是個不如我孫丙的男人。」如果 是一般百姓村民也就罷了,如果是非轄區之民也就罷了,孫丙好死不死是錢丁管 轄之下的一介莽夫。論社經地位,一是縣長一是戲子,是上九流對比不入流;論 權勢,孫丙除了唱戲文外,能指揮得了衙役?

如此公然的嘲諷權貴,孫丙乍看固然豪氣干雲,但他沒有飛簷走壁、一打十 個的本事,錢丁在莫言的筆下也不是豁達大度的人。孫丙的入獄也就在情理之中 了。下獄之後,孫丙被嚴刑拷打,在大牢裡備受虐待。也許是錢丁的旨意或底下 人揣摩上意,孫丙過得很是痛苦。

過上幾天,錢丁終於命衙役將孫丙提到面前審理,此時的孫丙並沒有因為牢 獄的生活消磨掉他的驕傲,反而提出與錢丁鬪鬚的要求。在讀者看來,孫丙簡直 就是不知死活、不識時務,首先鬪鬚的目的何在,就算贏了錢丁,證明自己擁有 副好鬚,難道就能證明是比縣大爺還要男人的真男人嗎?我想孫丙是有這個錯覺 的。他有著小人物的反叛心理,不甘心在一齣戲中只做一個配角,他要當主角,

而證明自己擁有主角行當的,就從這鬪鬚開始。而更進一步,孫丙的無知也已到 了天真的地步,自兩者的社經地位而論,當兩人表現彷彿時,地方耆老的投票會 偏向何方是不可預知的嗎?也許正因為他始終有這種天真的無知的「正義感」, 才會促成後來義和團之禍。

兩人的鬪鬚以孫眉娘的裁判做為結束,孫丙吞敗。這邊很有意思的,孫丙以 為地方耆老會公正評斷,卻希望孫眉娘能因私情將勝利判到自己這一方。也的 確,如果手握操縱父親生殺大權,任何一個正常女兒應該都會偏袒自己的父親,

可孫眉娘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天生反骨,充滿離經叛道的自由吶喊精神,她以 自以為公正的評斷方法──孫丙的鬍鬚有幾縷飄盪在水中,而錢丁的仍是筆直入 水──含淚宣布父親的失敗、錢丁的勝利。

對於孫丙而言,這又是一重男性尊嚴的剝奪,父親與情人兩者身分放在天秤 上秤重時,孫眉娘竟自以為公正的選了情人。而實際上孫眉娘此舉就是一種不公 正的表現,兩者獲勝的後果明顯不可同日而語,錢丁失敗的下場不過是讓孫丙重 回無罪之身,獲勝孫丙卻要薅盡美鬚,兩相比較,錢丁不論輸贏都無啥實質的損 失,然而戀奸情熱的孫眉娘已喪失了基本的判斷能力,既傷了孫丙的身體,也傷 透了他的心。

失敗的孫丙自行拔鬚,拔上幾綹,孫眉娘才如夢初醒的為自己父親求情,請 求錢丁收回處罰父親的成命,錢丁也順水推舟,既落得一個寬容大度的形象,又 賣孫眉娘一個人情,讓孫眉娘更加迷戀自己,何樂而不為呢?此時的錢丁彷彿是 一隻輕鬆寫意鬪勝的戰雞,精神抖擻,羽毛亮麗,後面又跟著成群的雞公(諛詞 如潮的鄉紳)和含情脈脈的雞母(孫眉娘),男性雄風展露無疑。

而孫丙叩謝縣太爺錢丁的法外開恩之後,出得縣衙卻在暗地裡遭一蒙面黑衣 人薅盡餘鬚,弄得下巴坑坑巴巴滿是血汙。孫丙直覺是錢丁做的鬼,但又能奈何 呢?而眉娘上縣衙興師問罪,回來之後倒提了五十兩銀子,解釋說錢丁如果真要 拔你鬍鬚,實在不必大費周章地私下執行,再說「王八戲子鱉侍詔」,正經人是 不願意幹的,如今這銀兩是錢大老爺恩賜給孫丙轉業之用。

孫丙起先也想有骨氣的拒絕,但薅鬚此舉,彷彿拔去的不只是他的鬍鬚,而 是他滿腔的雄心壯志,他的威風、他的脾氣,彷彿是閹割的雞、去勢的豬,逐漸 變得平和圓潤,期望過上四平八穩的幸福生活。

一直到德國技師調戲他的妻子,才將他骨子裡的那股血氣激發出來,決定聚 眾反抗朝廷、反抗社會的不公。而在義和團起初作亂時,就抓了德國人質,錢丁 為了德軍精壯之師介入發生衝突,徒增中國百姓傷亡,自告奮勇前去跟孫丙說 項。

就於此時,錢丁親自提起當初鬪鬚的事:

「你不要忘記,」知縣捋著鬍鬚、盯著孫丙如瘌痢頭一樣的下巴,

說,「孫丙,你的鬍鬚是怎麼丟了的!」

「俺早就知道是你這個奸賊幹的,」孫丙怒沖沖地說,「你這個奸邪 小人,俺還知道,你在與俺鬥鬚之前,就用水膠和著炭黑把鬍鬚刷了,要 不俺也不會敗給你!俺敗了也就罷了,你萬萬不該當眾赦免了俺,又派人

把俺的鬍鬚薅了。」44

錢丁此舉的用意其實相當明確,他要藉由孫丙曾經敗在自己「鬚下」的往 事,把孫丙透過義和團為自己造神的運動給破壞掉。然而孫丙不甘示弱,他是敗 了,但不是堂堂正正的敗給了錢丁,而是錢丁運用不光明的小伎倆,獲取了勝 利。孫丙如何知道錢丁的不光明手段呢?是道聽塗說嗎?還是日思夜夢中不斷地 重覆當初落敗的場景,最後發覺自己落敗的癥結點呢?由此可知鬪鬚之敗對於孫 丙產生多麼深遠的影響。

然而錢丁的任務尚未完成,他得動用任何可能的手段瓦解義和團的基礎,也 就是孫丙化身成「岳飛元帥」的正當性:

「你想不想知道是誰把你的鬍鬚薅了?」知縣微笑著問。

「難道是你?」

「你猜對了,」知縣平靜地說,「你的鬍子的確比我的鬍鬚長得好,

如果我不是預先做了手腳,失敗的肯定是我。我當眾赦免了你,是要讓鄉 賢們看到大老爺寬宏大量,我夜裡蒙面拔了你的鬍子,是要煞煞你的狂 氣,讓你老老實實做人。」

「狗官!」孫丙拍案而起,怒道,「小的們,給俺把這個狗官拿下,

把他的鬍鬚給他薅了!你把俺的下巴薅成了一片鹽鹼地,俺要把你的下巴 薅成一片戈壁灘!」45

從讀者觀看,錢丁顯然不是一位良好的說客,說話盡皆帶刺,卻又想迫使孫 丙放出德國人質,肯定適得其反,最後錢丁也只能顯露身上的功夫,挾持孫丙,

試圖逼他就範,卻被潑得混身狗血和大糞,只能鎩羽而歸。臨走前用上「人質交 換眉娘」之計,期望孫丙仍有父母天性,在不明瞭自己與眉娘真實關係的情形

44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300-301。

45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301。

下,糊裡糊塗的送回德國人質。錢丁雖然在這裡承認暗地裡拔了孫丙的鬍鬚,可 實際上卻是夫人派出的手下薅盡了孫丙的美髯。由此鬪鬚而成的前後因果,最後 也不僅僅只是錢丁或孫丙個人雄風的展現與失落,最終讀者才明白促成人事興衰 的,倒是這表面不彰揚,私下卻做了許多事的女人。

值得一提的是,馬航飛〈在道德感缺席與身體美學的泛化──以《檀香刑》

《兄弟》為例〉一文提出認為莫言過度強調鬍鬚的重要性,孫丙去掉鬍鬚之後,

甚至無法唱戲,比對起最後臨刑前又不停渲染貓腔在其生命中的偉大意義,明顯 有極大的邏輯漏洞。由此指出莫言身體美學之泛化,塑造出僅僅是大眾文化與消 費倫理構成的虛擬話語主體。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