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刀的剛健男兒──錢雄飛的凌遲

二、 五百刀的剛健男兒──錢雄飛的凌遲

《宋史·刑法志》曾如此記載：「凌遲者，先斷其肢體，乃抉其吭，當時之極 法也。」⁶宋史記載的凌遲似乎不同於後代認識上的臠割式的凌遲，而是屬於肢解 式的凌遲，即所謂的「磔刑」。宋史的另一段記載：「若凌遲、腰斬之法，熙寧以 前未嘗用於元凶巨盜，而自是以口語狂悖致罪者，麗于極法矣。」⁷則闡述凌遲之 法以往尚未被列為官方正法，一直要到宋神宗之後，才逐漸變成官方正式的刑 罰。

《水滸傳》裡有撮合西門慶與潘金蓮的禍首王婆遭受凌遲之刑的記述：

把這婆子推上木驢，四道長釘，三條綁索，東平府尹判了一個字：

「剮！」上坐，下抬；破鼓響，碎鑼鳴；犯繇前引，混棍後催；兩把尖刀 舉，一朵紙花搖；帶去東平府市心裡，吃了一剮。⁸

而在元雜劇《竇娥冤》則記載張驢兒：

5 班固：《漢書．卷二十三．志第三》，香港：中華書局，1998，頁 1104。

6 脫脫：《宋史．卷一百九十九．志第一百五十二》，香港：中華書局，1998，頁 4973。

7 脫脫：《宋史．卷二百．志第一百五十三》，香港：中華書局，1998，頁 4998。

8 施耐庵：《水滸傳》，臺北：三民書局，2007，頁 340。

毒殺親爺，奸佔寡婦，合擬凌遲，押赴市曹中，釘上木驢，剮一百二十刀 處死。⁹

《竇娥冤》的記載甚至有明確的刀數，已經不是數刀、十餘刀的磔刑，而是變成 上百刀的剮刑，這就近於莫言筆下臠割式凌遲的敘述。

莫言將錢雄飛被凌遲的章節命名為「傑作」，用上幾達二十頁的篇幅去敘 寫。故事一開始先從「傑作」的「材料」──也就是錢雄飛的軀體去寫：

執刑數十年，親手做過的活兒有近千件，但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勻稱 健美的男性身體。罪犯隆鼻闊口，劍眉星目，裸露的身體上，胸肌發達，

腹部平坦，皮膚泛著古銅色的光澤。¹⁰

錢雄飛在趙甲的眼中就好像廚師見到上等食材一般的驚嘆。錢雄飛的面相是「隆 鼻闊口、劍眉星目」，就算錢雄飛不是一般人眼中的美男子，也應該是堂堂之 表；而錢雄飛的身體肌肉發達，腹部平坦，不僅是他身體健康的表現，也說明他 體脂肪的指數較低，肉質緊實，不會滿是脂肪，下刀時像切一攤爛泥、一團棉 花；而錢雄飛的皮膚顏色正反映著他乃一介武官，不是做辦公室、案牘勞形的文 官，正因為錢雄飛是武官，自有其屬於武將的驕傲：

錢雄飛竭力做出視死如歸的瀟灑模樣，但灰白的嘴唇顫抖不止。錢的 掩飾不住的恐懼，恢復了趙甲的職業榮耀。他的心在一瞬間又硬如鐵石，

靜如止水了。面對著的活生生的人不見了，執刑柱上只剩下一堆按照老天 爺的模具堆積起來的血肉筋骨。¹¹

錢雄飛竭力展現出武將的氣魄，要讓眾人覺得他是一個視生死如無物的大丈夫，

早在他決定刺殺袁世凱的那一念起，死亡的結果已在他的意料之中──然而意料 之中的死亡理是迅速又快捷，就好像扣下板機一般的輕鬆了當，錢雄飛沒料到袁

9 關漢卿：《竇娥冤》，臺北：三民書局，2010，頁 70。

10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09。

11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14。

世凱竟為了處死自己，請上大清朝的第一劊子手為自己行刑，而這劊子手恰恰也 是斬了六君子的行刑者，自己卻不比六君子菜市場的快刀斷頭，要承受的是向來

「只聞其名，不見其刑」的凌遲，對錢雄飛而言，與其說是死亡讓他恐懼，不如 說是凌遲帶來的死亡，這層未知感消磨掉他對抗死亡的勇氣。

凌遲所帶來的死亡，錢雄飛就算久歷沙場，也未必見過，更何況他只是一個 留學歸來初在袁世凱底下崛起的年輕將領，他所受的教育、所認知的死亡，往往 都是一拍兩瞪眼，迅捷有力的，於是乎面對中國這種傳承已久的習俗、藝術、刑 罰，他面對死亡的勇氣，竟不曉得究竟該對誰而勇。

當勇氣變成無知的時候，未知的恐懼就悄然誕生。相比於錢雄飛在沙場上的 初生之犢，趙甲在行刑的修羅場上可謂身經百戰。錢雄飛臉孔反映的心理變化，

自然逃不過趙甲的眼睛，也就在錢雄飛展現恐懼的那剎那，趙甲倏然又具有身為 劊子手的自覺，因為「恐懼」這感覺正是自己所熟悉的，劊子手的誕生，不就正 為了製造「恐懼」嗎？

對趙甲而言，正因為這屬於人的恐懼，擊破錢雄飛視死如歸，宛若神祇的英 雄超然形象，從一凜然世上的存在，變回一肉體凡夫，恰於此時，趙甲才能超脫 錢雄飛神祇形象的影響，從而拾回過往所學種種屠戮於人身的技藝。

只因為趙甲潛意識也認知到他學的是殺人的技藝，而不是弒神的技藝，神他 是殺不了也不敢殺的，但只要錢雄飛具有人類面臨死亡該有的情緒，他那歲月與 經驗磨練出技近於藝的殺人技巧，就能擺脫「弒神」的恐懼，重新將眼前錢雄飛

「人化」並且「零件化」，將錢雄飛整個人看成一個又一個的肉零件，他的任務 就是將老天爺組成的這人型模具裡的零件給拆散開來：

他猛拍了錢雄飛的心窩一掌，打得錢雙眼翻白。就在這響亮的打擊聲 尚未消失時，他的右手，操著刀子，靈巧地一轉，就把一塊銅錢般大小的 肉，從錢的右胸脯上旋了下來。這一刀恰好旋掉了錢的乳粒，留下的傷口

酷似盲人的眼窩。¹²

凌遲之於殺人的方式，是一冗長的過程，而其目的，正是在延長與擴張懲罰的時 間與空間。莫言反映在書寫的篇幅上，就是十餘頁細膩的行刑刻劃。犯人在行刑 過程間的死活與劊子手息息相關，凌遲的目的之一既是為了延長懲罰的時間，那 麼，劊子手下刀的深淺不僅要拿捏，更要憑藉現有知識，著力延長施刑的時間，

以達判決凌遲的刀數。

錢雄飛受的是五百刀凌遲，而趙甲在此用小方法，就是往錢雄飛的心窩打上 一掌，使之心臟緊縮，使身體的血液循環降低，下刀的出血量自然會減少，而這 也不是他的發明，而是歷代劊子手流傳下來的執刑經驗。

趙甲在此下刀不過兩刀，就進入了個人的意識流，當然，也間接反映莫言對 於酷刑、刑罰的部分看法：

據他自己分析，劊子手向監刑官員和看刑的群眾展示從犯人身上臠割 下來的東西，這個規矩產生的法律和心理的基礎是：一，顯示法律的嚴酷 無情和劊子手執行法律的一絲不苟。二，讓觀刑的群眾受到心靈的震撼，

從而收束惡念，不去犯罪，這是歷朝歷代公開執刑並鼓勵人們前來觀看的 原因。三，滿足人們的心理需要。無論多麼精彩的戲，也比不上凌遲活人 精彩，這也是京城大獄裡的高級劊子手根本瞧不起那些在宮廷裡受寵的戲 子們的根本原因。¹³

趙甲於此想出三點酷刑存在的可能。一二點是基於法律道德層面的說法，偏向於 正面的思維，先是肯定法律的公正嚴明、劊子手的執刑的合理性，後是認為酷刑 擁有警喻勸世的功能；但隨之而後的第三點假設，則是從人性之惡切入，並緊承 第二點惡念，認為酷刑之所以存在，正在於人們需要酷刑來宣洩心理上「惡的需

12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14。

13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15-216。

求」。

酷刑在近代文明社會逐漸沒落，大約是發現第三點的達成度，竟遠超一二 點；另一方面也由於酷刑往往是不可逆的過程，一旦施了刑，受刑者非死就是留 下終身的印記，警喻勸世的目的是否有達到不得而知，卻可以斷言，「惡的宣 揚」倒是淋漓盡致：

書上說凌遲分為三等，第一等的，要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第二等 的，要割二千八百九十六刀；第三等的，割一千五百八十五刀。他記得師 傅說，不管割多少刀，最後一刀下去，應該正是罪犯斃命之時。所以，從 何處下刀，每刀之間的間隔，都要根據犯人的性別、體質來精確設計。如 果沒割足刀數犯人已經斃命或是割足了刀數犯人未死，都算劊子手的失 誤。¹⁴

趙甲隨後回憶起他師傅余姥姥關於凌遲的教導，凌遲是一項精細活，從以前第一 等的三千多刀到如今清朝泛用的五百刀，就算是五百刀，能完成此活兒的劊子手 也是鳳毛麟角，不僅要求劊子手有足夠承受此酷刑的心理，更要有超凡的技藝，

才能「精確」且「一刀不苟」地完成此項重刑。

於此同時，趙甲刀下臠割錢雄飛精實的肌肉，腦袋亦回憶起從前余姥姥口述 執刑的經驗：

師傅說劊子手對犯人最大的憐憫就是把活兒做好，你如果尊敬她，或 者是愛她，就應該讓她成為一個受刑的典範。你可憐她就應該把活兒幹得 一絲不苟，把該在她的身上表現出來的技藝表現出來。這同名角演戲是一 樣的。¹⁵

余姥姥敘述的是一位圖財害命的美麗妓女，她天香國色、嬌柔溫順的模樣人見人

14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16。

15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19。

憐，而正因為劊子手面對一位這樣的美女，就好似廚師碰上絕佳的食材，是斷斷 不能浪費的，務必懷抱著最虔敬的心，將這材料，變成絕妙的佳餚、空前的演 出，才能不辜負如此天物：

師傅說凌遲美麗妓女那天，北京城萬人空巷，菜市口刑場那兒，被踩 死、擠死的看客就有二十多個。師傅說面對著這樣美好的肉體，如果不全 心全意地認真工作，就是造孽，就是犯罪。你如果活兒幹得不好，憤怒的 看客就會把你活活咬死，北京的看客那可是世界上最難伺候的看客。那天

師傅說凌遲美麗妓女那天，北京城萬人空巷，菜市口刑場那兒，被踩 死、擠死的看客就有二十多個。師傅說面對著這樣美好的肉體，如果不全 心全意地認真工作，就是造孽，就是犯罪。你如果活兒幹得不好，憤怒的 看客就會把你活活咬死，北京的看客那可是世界上最難伺候的看客。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