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死亡美學與性別暴力
第二節 纏足、薅鬚與閹割
三、 示眾的宮刑──錢雄飛的凌遲閹割
錢雄飛的凌遲場景在整部《檀香刑》描繪的精細度甚至凌駕於「檀香刑」之 上47。在閱讀此段的時候必須要先撇除、克服閱讀者生理上種種的不適，泯滅道 德人性的參雜，而是以一種純粹、超然的角度，去審視莫言的書寫，否則真就會 如評論家48所言，認為莫言的書寫過度暴力，既失卻人性，更以醜為美，大肆羅 列細描不堪入目的景致、動作，作家似乎把文學創作變成了感覺和想像的個人遊 戲，獵奇和展覽般的描寫亦削減了藝術的審美情感。
錢雄飛在故事裡因為試圖謀殺袁世凱，被判五百刀凌遲。一方面是從袁世凱 的揣想出發，藉此酷刑警戒屬下勿動謀反之心，肯盡心盡力，前途自會飛黃騰 達，而只要稍有不軌之舉，眼前就是榜樣；另一方面則是莫言為之後的檀香大刑 做一鋪敘，畢竟趙甲行刑的手段在此之前，都是與余姥姥共同出手，實難看出個 人的功力究竟為何，而凌遲之刑就是趙甲行刑功力的展現。
46 參考馬航飛：〈道德感的缺席與身體美學的泛化〉，李斌：《莫言批判》，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 版社，2013 年 3 月，頁 45。
47 《檀香刑》裡關於趙甲凌遲錢雄飛的書寫有 15 頁之多（頁 213-228），而「檀香刑」扣除掉行 刑之後的折磨，真正由趙甲操刀的篇幅不過 5 頁（頁 419-423）。
48 參考劉廣遠：〈顛覆和消解：莫言小說中人的「異化」與審醜〉，《莫言批判》（北京：北京理工 大學出版社，2013 年），頁 247-251。
然而就像技藝高超的廚師，為了完成傾倒眾人的料理，仍舊需要上好的食材 才行，錢雄飛正扮演著這樣的角色。錢雄飛的出現讓趙甲想到他的師傅余姥姥曾 說他在京城凌遲過的兩個女子：
那女人一身肥肉，像一包涼粉，一戳顫顫巍巍，根本無法下刀。從她 的身上切下來的，都是些泡沫鼻涕狀的東西，連狗都不吃。更何況那個女 人最能叫喚，鬼哭狼嚎，弄得人心煩意亂，沒心思精雕細琢。
女人中也有好樣的，也有肌膚華澤如同凝脂的，切起來的感覺美妙無 比。這可以說是下刀無礙，如切秋水。刀隨意走，不錯分毫。……一刻也 不間斷地繚繞著那女子亦歌亦哭的吟喚和慘叫。師傅的鼻子裡，時刻都嗅 得到那女子的身體在慘遭臠割時散發出來的令人心醉神迷的氣味。49
錢雄飛刺殺袁世凱扮演著英雄的角色，他的肌肉緊實，身材健美，除了開頭幾刀 發出幾聲若有似無的呻吟，隨後的刀數就一聲不吭，牙關緊咬，一直來到了五十 刀。而到了第五十一刀，就要三刀割盡男兒襠中之物：
這地方要求三刀割盡，大小不必與其它部位的肉片大小一致。師傅說 根據他執刑多年的經驗，男犯人最怕的不是剝皮抽筋，而是割去襠中的寶 貝。原因並不是這部位被切割時會有特別的痛苦，而是一種心靈上的恐懼 和人格上的恥辱。絕大多數的男人，寧願被砍去腦袋，也不願被切去男 根。師傅說無論多麼強悍的男人，只要把他的檔中物一去，他就再也威風 不起來了，這就跟剪掉烈馬的鬃毛和拔掉公雞的翎毛一個道理。50
果然錢雄飛在趙甲揮刀過後，大聲呼號咒罵袁世凱及趙甲，再也無法「沉默」承 受凌遲的刑罰。趙甲在此時的心理也許是鬆了一口氣，被凌遲五十刀而不大聲哀 號的，前所未有，讓趙甲幾乎以為自己不是在切割一個「人」，而是一尊石像、
神像，錢雄飛的呼喚讓他被臠割的肉體有了人性，生之慾望從他的肉體迸發而
49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19-220。
50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21。
出，而趙甲身為刑部劊子手最大的目的不就是剝奪一個人的生機？一直要到五十 一刀之後，去掉錢雄飛的生殖器官之後，才終於讓趙甲找尋到他此刻行刑的「目 標」。
而莫言在詮釋錢雄飛的「沉默」，認為是一部大戲，必須要有戲子的呼喊與 歌唱，太多不宜、太少不行，錢雄飛前五十刀的悶不吭聲，委實讓整場各角度觀 眾──觀刑者、受刑者、執刑者，甚至是行刑者本人──全都聚焦到趙甲此一行 刑者的身上，其壓力之大可想而知，正如沒有配樂、沒有歌曲、沒有布景的獨舞 舞者，任何動作的分寸毫釐之差都會被加大量化。
值得一提的是，錢雄飛的睪丸被割去扔在地上時，此時出現了一隻飢餓、渾 身癩皮的瘦狗，叼走了他的寶貝；此後被割掉的肉，雖沒再說是否又被瘦狗吃 掉，莫言卻在描述趙甲第四百九十一刀割下錢雄飛的右耳同時51，扔在地上的右 耳已經誘惑不了撐得走不動的瘦狗了，這隻狗的出現呼應到第十一章金槍的抉擇
52。
袁世凱彼時告知錢雄飛六君子喋血京城一事，隨後請隨從端來一個大食盒，
盒中又分裝兩食盒，其中一盒裡頭有紅花瓷碗裝著六只紅燒大肉丸子，另一盒則 有根有著筋肉的骨頭。袁世凱這問題出得莫名其妙，假若六只紅燒大肉丸子是六 君子的血肉烹煮而成，紅花瓷碗象徵他們是叛國賊53，那麼這根連著筋肉的骨頭 又該是何物呢？錢雄飛最後選了骨頭。
揣測情境，原來袁世凱是叫錢雄飛好好當他的一條狗。袁世凱這樣對錢雄飛 說：「你真聰明。這根骨頭，是皇太后賞給我的，上邊雖然肉不多，但味道很不 錯，你慢慢地享用吧！」54同樣的一根骨頭，由慈禧太后對袁世凱，再由袁世凱
51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25。
52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55-256。
53 「紅花」的紅字，實際上是「洪」之諧音，姑不論莫言是否有受到金庸小說塑造紅花會及紅花 老祖（即洪武大帝朱元璋）的影響，又或者歷史上是否真實存在紅花會。其性質相同的祕密結社
「天地會」卻是真實存在的，天地會的另一個名字是「洪幫」，如果是慈禧太后為了屠戮六君子，
安置一個罪名，除了誘拐光緒帝、毀亂朝政之外，恐怕身為反清復明的叛黨這理由也相當合適。
54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56。
到錢雄飛，其意義就相當明朗。
錢雄飛雖然選了狗骨頭，最後還是背叛了袁世凱，從歷史來看，袁世凱選了 狗骨頭，一樣仍是背叛慈禧太后而跟革命黨達成協議。而癩皮狗啃噬錢雄飛的軀 體，莫言在此大玩黑色幽默，錢雄飛豪氣干雲的意志、精壯結實的肉體，最後都 只不過是「從獸狗的屁股裏，竄出一股東西，異臭撲鼻」55，莫言似乎影射在漫 漫的歷史中人們會忘記錢雄飛他如今的犧牲，而遭受酷刑死去的烈士軀體乍看極 具價值與美感，到最後不過變成一坨糞土，醜陋之餘，亦還諸天地了。
55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