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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祭與替罪羊──身體的殞落與昇華

第二章 身體與空間—光怪陸離之下的文化意涵

第一節 獻祭與替罪羊──身體的殞落與昇華

勒內.吉拉爾(Rene Girard)在《替罪羊》一書中的〈暴力與巫術〉一章指 出在信仰的某種程度之外,替罪羊不僅被視作各種惡勢力的負面彙集地,更被視 之為一個萬能的操縱者,神話本身就具有迫使群眾去想像此一眾矢之的的萬能力 量。2而替罪羊之作用,亦倒轉所謂迫害者與受害者之間的關係,此一逆轉情境,

1 參考徐春梅:《在暴虐中審視人性──論莫言小說中的暴力敘事》(浙江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碩 士論文,2011),頁 17-21。

2 參考勒內‧吉拉爾(Rene Girard):《替罪羊》,台北:臉譜出版社,2004,頁 86。

恰恰產生所謂的聖人、始祖和諸神,它使實際上處於被動地位的受害者,變成了 團體裡舉足輕重的萬能因素。3

有了上述的基礎,再來看莫言《檀香刑》筆下關於庚子拳亂此一歷史事件的 改編,就顯得有趣的多。在故事裡孫丙化做掀起庚子拳亂的中心人物──岳飛元 帥,領著眾多天兵天將附體的練家子拳民,準備去攻打德國人的築路窩棚,臨行 前先要祭壇、祭旗:

孫悟空和豬八戒,抬過一只綁住了四蹄的綿羊,放在八仙桌子上。羊 不老實,別別扭扭地將脖子揚起來,翻動著灰白的眼,發出淒慘的叫聲。

眾人的心,被羊叫聲揪得很緊,都覺得這羊有點可憐。可憐也不行,要打 仗總要有犧牲。與洋鬼子打仗,先殺隻羊,取個吉利。孫悟空把羊頭按 住,將羊脖子神緊,豬八戒提起一把大鍘刀,往手心裡吐幾口唾沫,攥緊 了刀把子,身體往後撤幾步,掄起鍘刀,哎海一聲,就把羊頭斬斷。孫悟 空舉起羊頭,給眾人觀看。羊腔子裡的血,泉水一樣冒出來。4

行軍前宰殺牲畜,以求吉祥;《說文解字》如此釋羊:「祥也。从𦫳,象頭角足尾 之形。」古人是將羊、祥通用的。而根據《大戴禮記.曾子天圓》記載:「諸侯 之祭,牲牛,曰太牢;大夫之祭,牲羊,曰少牢。」以岳元帥的身分而言,祭旗 用羊,倒也不算踰矩。

先前已然提到替罪羊之功用,有倒轉迫害者與受害者之關係。羊在此是犧 牲,是受害者,但經過祭旗的儀式,卻在這群迫害者的心中,能「圖個吉利」。 綿羊柔順,不僅無害,毛、肉、乳於人皆有所用,從莫言描述羊的掙扎之中,顯 然羊並不是認為自己是有罪之身,而迫害者──不論是殺羊或是觀看的眾人──

也不太可能將羊視為有罪之物,那麼祭羊除了單純討個吉祥,是否還有其他可能 的心理狀態?

3 參考勒內‧吉拉爾(Rene Girard):《替罪羊》,台北:臉譜出版社,2004,頁 83。

4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05。

試看下段:

岳元帥神色凝重,雙手接過羊血,往低垂的旗幟上潑灑。然後他跪下 磕頭。眾人跟隨著跪下。岳元帥站起來,將剩餘的羊血灑到眾人的頭上。

血少人多,灑不過來。身上沾到了羊血的人就顯得格外的興奮。岳元帥在 灑血的時候,嘴裡念念有詞。這是集體請神,早就說好了的。5

獻祭隨後灑血,在岳元帥孫丙的眼中,恐怕就是一種巫術。按照巫術思維,人們 在有災害的情況下往往求助於巫術,並使他者承擔起巫師的作用,以超自然的方 式行動,危害他的鄰居、目標。6 行軍前不僅宰殺羊隻以求吉利,還需將羊血潑 灑在人群之中,藉著此一「集體請神」的超自然方式,使眾人獲得神力,能衝鋒 陷陣、刀槍不入,其目的自然是打敗德國人、反抗朝廷。

犧牲羊從一受害者,變成萬能的操縱者,驅使這群原先只是村夫愚民的一般 人,變成英勇的神靈化身;而莫言對於此一獻祭的運用,仍不僅僅於此:

岳元帥在後邊窮追不捨。德國兵穿著大皮靴子,噗嗤噗嗤地踩著溝底 的爛泥,彷彿拖著兩個沉重的大泥罐子。岳元帥一展勁兒,棍子就直直地 掏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聽到了德國兵發出的怪叫聲,並且還嗅到了從他身 上散出來的膻氣。這個傢伙可能是個羊生的,他一閃念地想。

德國兵一個前仆,腦袋扎進溝底的爛泥裡。等到他懵懵懂懂地爬起 來,岳元帥一棍就把他的高帽子砸扁了。元帥剛想繼續地敲打他的頭,突 然看到德國兵天藍色的眼睛跟那只被祭了旗幟的綿羊的眼睛一樣,可憐巴 巴地眨巴著,元帥的手脖子頓時軟了。但元帥的手並沒有收住,棗木棍子 從德國兵的腦袋正中偏過,落在了他的肩膀上。7

莫言將德國兵的體味與眼神,同被岳元帥祭旗的羊隻連在一起,那麼將羊血濺灑

5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05。

6 參考勒內‧吉拉爾(Rene Girard):《替罪羊》,台北:臉譜出版社,2004,頁 94-95。

7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08。

在旗幟、部將身上,就意味著預先將敵人的鮮血染在自家的旗幟、部將上;巫術 思維往往迫切、堅決、倉促、不理智的運用決定論,岳元帥透過牲祭影射受害 者,從而使迫害者充滿暴力的行動凸顯出來,莫言運筆之心理境況不可謂不曲 折。

相對於前面「犧牲」,下面的獻祭,顯然特別的多:

咱家自從把那個有著冰雪肌膚的女人剮了之後,男女的事兒就再也做 不成了。京城八大胡同裡那些浪得淌水的娘們也弄不起來咱了。咱的鬍鬚 不知何時也不生長了。咱想起姥姥的話,他說:孩兒們,幹上了咱家這行 當,就像宮裡的太監一樣。太監是用刀子淨了身,但他們的心還不死;咱 們雖然還有著三大件,但咱們的心死了。姥姥說什麼時候你們在女人面前 沒有能耐了,不但沒有能耐,見了女人連想都不想了,就距離一個出色的 劊子手不遠了。8

這裡是趙甲的在預先準備檀香刑材料的懷想。這裡似乎有個敘述上的錯位,「咱 家自從把那個有著冰雪肌膚的女人剮了之後」,「咱家」應是作者將余姥姥在咸豐 年間臠割的絕色女子當成是趙甲下的刀,實際上按照小說敘述,那女子應該只存 在趙甲對於余姥姥口述的記憶而已。

除去這問題之外,莫言在此試圖將「人倫之欲」做為成就傑出劊子手的祭 品,無法生長鬍鬚、喪失性能力,種種的超自然現象,讓一普通的劊子手逐漸特 立突出。趙甲藉由獻出自己的性徵與性能力,去獲得傲絕當世的技藝;失去性 徵、性能力種種屬於受害者的缺陷,竟反而變成其優勢,恰恰符合替罪羊逆轉情 境之運用。

在《酒國》裡亦有一段直接關於獻祭的敘述,其背景跟採集燕窩有關:

我岳母說在一個大洞穴的外邊,她父親擺起了香案,燒了一沓紙,磕了幾

8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325-326。

個頭,然後說一聲:殺牲!他的六個兄弟便一擁而上,把那頭公牛撲倒在 地。奇怪的是那頭膘肥體壯的公牛竟然沒進行絲毫反抗,與其說它是被那 六個男人按倒不如說它自己躺倒。它靜靜地臥著,健壯的脖子平鋪在岩石 上,那顆生著鋼青色鐵角的碩大頭顱,笨拙地連結在脖子上,仿佛是生硬 地焊接上的一樣。它的姿勢表明它心甘情願地成為獻給洞中神靈的犧牲。

我岳母說她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岩洞中的燕窩是洞中神靈的私有財產,而 她父親和叔叔們用這條肥胖的公牛和洞中神靈進行交換。洞中的神靈既然 能吃公牛,一定是個極其凶惡的大怪物。我岳母說這聯想使她產生了恐 怖。9

引文中的我指的是李一斗,他形容他的岳母縱然是六十多歲,依然有著少婦一般 的高乳與豐臀,腹部平坦,眼角沒有絲毫皺紋,牙齒潔白晶瑩,皮膚光滑柔嫩如 同羊脂美玉,嘴唇鮮紅、吐氣如烤肉香,從未生過病,也沒有更年期,在李一斗 看來,他的妻子是胭脂俗粉,丈母娘是天香國色,而之所以會有這麼大的落差,

原因在於他岳母出自於一個採燕世家。上述的段落就發生在他岳母七歲時隨同家 人,外出採燕的見聞。

金絲燕通常在高聳的岩壁洞穴築巢,而岳母一家人居住在東南沿海的海角,

鄰近的海島岩穴多,正好出產燕窩。而岳母一家出海採燕,按照其家族習慣,每 次採燕,必定要牲祭一頭未閹過的公牛,公牛趕上船是件大工程,原因在於沒閹 過的最有靈性,牠知道上船出航迎接牠的將是死亡,最終公牛還是被人蒙眼趕上 船隻來到海島。

對比於臨行前的奮力掙扎,公牛在臨死前卻詭異的沒有任何反抗,好像被這 座海島給馴服似的,將自己呈獻給居住在此的的神靈。而岳母一家似也憑藉公牛 的犧牲,藉此交換洞穴中的燕窩。當然能吃掉整條大公牛,顯然也不是一般和善 的生物,而是某種足以威脅到人命安全的怪物。

9 莫言:《酒國》,臺北:洪範書店有限公司,1992,頁 312。

到此解釋了為何要牲祭公牛的前因後果,接著是牲祭的「心理」場面:

按倒黃牛後,她的叔叔們閃到邊上去。她看到父親從腰裡抽出一把雪亮的 小斧頭,雙手攥著,向公牛走去。她的那顆心臟仿佛被一只大手緊緊地攥 住了,每跳動一下都要停頓了再不跳動一樣。她父親嘴裡念念有詞,漆黑 的眼睛裡跳動著驚恐不定的光芒。她忽然產生了對父親也對公牛的憐憫,

她覺得面前這個瘦猴一樣的男人和僵臥在岩石上的公牛一樣可憐,殺者和 被殺者都情不自願,但迫於一種巨大的壓力不得不這樣做。我岳母看到那 奇形怪狀的巨大洞口,聽到洞裡那一陣陣的怪異聲響,感受到洞口噴吐出 的陰森空氣,靈感發動,想到,她父親和公牛共同懼怕的是岩洞中的神 靈。她看到公牛緊緊地閉著眼,長長的睫毛被上下眼瞼夾成一條線,一只

她覺得面前這個瘦猴一樣的男人和僵臥在岩石上的公牛一樣可憐,殺者和 被殺者都情不自願,但迫於一種巨大的壓力不得不這樣做。我岳母看到那 奇形怪狀的巨大洞口,聽到洞裡那一陣陣的怪異聲響,感受到洞口噴吐出 的陰森空氣,靈感發動,想到,她父親和公牛共同懼怕的是岩洞中的神 靈。她看到公牛緊緊地閉著眼,長長的睫毛被上下眼瞼夾成一條線,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