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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瀆的刑罰到閻王閂

第三章 死亡美學與性別暴力

第一節 從頭說起

一、 貪瀆的刑罰到閻王閂

莫言小說暴力與凌虐是隨處不在的,不少評論家對此頗有異議,徐兆武認為 這是根源於莫言寫作主體缺失,立場模糊不定,並且在極刑和狂歡的敘寫背後缺 乏一雙悲天憫人的眼睛,致使他書寫出來的《檀香刑》充其量只能是合於時尚、

媚俗之作而已1;馬航飛除了認為莫言道德感缺席之外,更嚴重的原因是身體美學 的泛化,從以往「自我認識」和「淨化」的過程,演變成「自我創造」與「自我 擴展」,於是乎將他所有的身體、行為、感覺與激情以及他的存在,都變成藝術 的作品,同時也僅拘囿於這些範圍之內,成為此一消費時代的藝術文化表徵2;李 建軍則從三點批判,一是文體、語法與修辭的問題,二是分寸感、真實性與殺人 事象,三是就莫言在《檀香刑》後記中所自述的「一次有意識地大踏步撤退」提 出其個人的看法,並認為莫言此類書寫是失敗的嘗試。3

那麼莫言是否真的道德感缺席、缺乏悲天憫人的情懷,並試圖將自我身體的 行為感覺及其存在拓展成藝術品呢?血腥、殺戮的極細緻描寫,對於暴力敘事是 否有其必要性?如何拿捏適當的「分寸」,又不被傳統道德所拘束呢?筆者認 為,如果要確切的去理解莫言暴力書寫的種種面向及其表現方式,先得排除道德 的拘限與立場,將過往中國傳統對於讀書人的種種期盼:修身齊家治國、外聖內 王等訴求擱置一旁,撇除掉文以載道、文以傳道的訴求,深入感覺莫言筆下種種 暴力的情境,會比用道德感、真實感這些看似超然、上帝視角,實則是先入為主 的角度為佳。

第一節 從頭說起

一、 貪瀆的刑罰到閻王閂

1 參考徐兆武:〈極刑背後的空白──論《檀香刑》的主體和主題缺失〉,李斌:《莫言批判》,北 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3 年 3 月,頁 36-42。

2 參考馬航飛:〈道德感的缺席與身體美學的泛化〉,李斌:《莫言批判》,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 版社,2013 年 3 月,頁 43-50。

3 參考李建軍:〈是大象,還是甲蟲?〉,李斌:《莫言批判》,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3 年 3 月,頁 51-68。

莫言是一位擅長寫暴力的作家。

莫言出生於西元一九五五年,童年時代正好遭逢大飢荒。莫言在其兩千年於 史丹佛大學演講的主題:「飢餓與孤獨是我創作財富」,就說明那是一個古怪而狂 熱的時期4。物質極度匱乏,人民在死亡線上掙扎,精神卻極度狂熱地從事共產主 義實驗。也就因為生活在如此特別的一個時代裏,加上過人的觀察力與想像力,

莫言有成千上萬個故事可以訴說。

莫言的奶奶曾經教導他一句話:「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5 處在如此殘酷的大環境裏,就算發生在那環境看來習以為常的事:母親為了孩 子,做糧食推磨工時將外頭的食物吃下肚,再吐出來餵養家裡的長幼6;又或者是 用牙齒咬斷鉛筆粗的鋼絲、啃光樹皮、吃光整車的煤7……

莫言的敘寫一方面反映了時代的荒唐與黑暗,另一方面也恰好說明一個道 理:當人詆毀黑暗之時,自身亦處於黑暗。

而說到人首,勢必得提到王德威於其〈「頭」的故事〉開頭提到的一段,即 晚清小說《鄰女語》中的一段:

不磨又走不多路,已到東光縣城地界。只見樹林子裡面,掛了無數人 頭。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胖的瘦的,有開眼睛的,有閉眼睛的,有有頭 髮的,有無頭髮的,有剩著空骷髏的,有陷了眼睛眶子的。高高下下,大 大小小,都掛在樹林子上。沒有一株樹上沒有掛人頭,沒有一顆人頭上沒 有紅布包頭,沒有一個紅布包頭上沒有佛字。不磨問明土人,知道這就是 義和團大隊拳匪,盡為梅統領所殺,奉了袁撫台的號令,梟首示眾。一則 是警戒百姓的意思,要知這班義和團,並無法術可以抵禦槍炮;一則是曉 諭洋兵的意思,要使洋兵知道,山東官長並不與朝中的頑固派通同一氣。

4 莫言:《小說在寫我:莫言演講集》,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4,頁 55。

5 莫言:《小說在寫我:莫言演講集》,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4,頁 56。

6 莫言:《蒼蠅.門牙》,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3,頁 253-264。

7 莫言:《小說在寫我:莫言演講集》,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4,頁 57。

不磨又復歎息一回,估量這東光縣大小也有幾十里地面,這樹林子約莫有 十里方圓,卻無處不是人頭。信馬行來,看了這場大雪,映著人頭上紅 布,竟像是到了桃林一遊。8

梟首成林,在中國現代小說之中,委實令人驚心動魄。「人頭桃林」呈現一種極 端的對比──當權者擁有獨立思考、可以為群眾代言,甚至述說對自己最有利的 言論;而另一頭則是只能保持沉默,無法為自己激言抗辯的人頭。

不妨回想魯迅振聾發聵的控訴:中國文明不過就是一場無止無盡的饗宴,各 種美德與規範之後,實際上是一場又一場的吃人儀式,魯迅甚至將儒家思想認為 是野蠻天性制度化的禍首。文明與野蠻往往又是一體兩面的存在,每當文明人欲 馴服野蠻人時,其馴服方式,每每是原先欲馴服者行為的反映或挪用。9從此而 看,一些評論家從道德去批判莫言小說中的暴力敘事,立意是值得商榷的。

回過頭來看看莫言《檀香刑》筆下「閻王閂」的發生事由,那時大內鳥槍處 有一個太監叫小蟲子,盜賣咸豐皇帝的七星鳥槍,賣得三千兩黃金,替他爹置辦 田產,後來被咸豐親自審問認罪,咸豐於是決定用一種特別的酷刑來拾掇小蟲 子,藉此殺雞儆猴。

此項任務委派給刑部尚書王大人後,找上了獄押司在冊的四名劊子手之首:

余姥姥。姥姥之下再依照資歷和手藝,又分大姨、二姨和小姨。

而這「閻王閂」恰好就是余姥姥貢獻給王老人參考的刑罰,別名又叫「二龍 戲珠」。

執行前一天,王大人想審視「閻王閂」的效果:

「閻王閂」套在了那個倒楣的監斬候的腦袋上。……執行的過程很簡 短,大概也就是吸了一鍋煙的工夫,那個監斬侯就腦漿迸裂,死了。……

8 憂患餘生:《鄰女語》,收入《晚清小說大系》,台北:廣雅出版社,1984,頁 45。

9 參考王德威:《歷史與怪獸》,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1,頁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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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王閂」厲害歸厲害,但王大人並不滿意,認為皇上花如此大的心思要刑部親 自設計酷刑,萬萬不能讓這小蟲子一下了帳,勢必得像部戲,演上個把時辰,才 能真正體察上意,達到殺雞儆猴的效果。

值得一提的是,王大人很是隨意的讓衙役將大牢裏的監斬候提出,並無依照 法律程序,第一個被提領的倒楣監斬候還拼命嚷說自己尚未翻供,為何用刑。王 大人只是回說:「一切為了皇上。」11王大人將傳統制度下所有不公不義之事,推 諉到如此簡單的一句話──是皇權賦予傳統制度的不公義,或是人們傳統制度賦 予皇權的絕大權力,莫言並未嘗試細說箇中曲折,而是再次讓同樣的場景發生:

王大人又下令讓人從大牢裏提出了一個監斬候,讓我們演習。這個監 斬候頭大如柳斗,「閻王閂」尺寸嫌小,費了很大的勁兒,桶匠箍桶似的 才給他套上。……這一次執刑表演還算成功,足足折騰了一個時辰,讓那 個大頭的冤鬼吃盡了苦頭,才倒地絕命。總算贏得了王大人的一個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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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試驗雖有折騰,卻很合王大人的意思。王大人遂下令余佬佬跟趙甲回去好 好拾掇,到明日進宮於文武百官面前行刑演出,並且再恫嚇兩人,只許成功,不 許失敗,否則這閻王閂就該兩人戴上了。

關於閻王閂的主角,莫言是如此描述他的:

這是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文文靜靜地,乍一看是個大姑娘。尤其是 他那雙眼睛,生得真叫一個俊:雙眼疊皮,長長的睫毛,眼珠子水汪汪 地,黑葡萄一樣。13

10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47。

11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7 頁 47。

12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47-48。

13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51-52。

小蟲子生得一副好看的嘴臉,就連余姥姥都疑問為何他爹娘捨得讓他進宮來 當太監。莫言在此特意敘述小蟲子的眼睛,為的是之後行刑的變化並導出「二龍 戲珠」這別名的緣故:

小蟲子臉色蠟黃,嘴唇粉白,眼珠子麻眨,不叫喚了,褲子尿了……14

行刑時,小蟲子原先是呼天搶地,不斷求皇上赦免,到了用刑臨頭,在身體器官 失控之餘,也央求余姥姥跟趙甲下手能乾淨俐落,不要讓他多吃苦頭,他做鬼也 會感激他們的大恩大德。

然而余姥姥跟趙甲怎會聽進小蟲子的話,就算皇帝不怪罪,王大人勢必也不 會放過他倆。

隨後將刑具往小蟲子的頭上戴:

老天有眼,那個亮晶晶的鐵箍子,簡直就是比量著小蟲子的頭造的,

套上去不鬆不緊,剛好吃勁。小蟲子那兩隻俊眼,恰好從鐵箍的兩個洞裏 露出來。15

莫言在此又刻意描述小蟲子的眼睛。小蟲子眼睛的生靈活現,對比鐵箍的冷勁寒 酷,形成一種特殊且殘酷的美感。

鐵頭箍余姥姥花四兩銀子打造,再經趙甲打磨三天,閃爍著耀眼的光芒,經 皇帝及嬪妃們賞玩這件刑具後,莫言形容是:「突然地增加份量」16,此心理影響 生理的描述,影射威權體制下的荒誕。余姥姥隨後與趙甲一左一右,做足了姿 勢,預備來一場刑罰表演:

余姥姥嘴角浮現一個淺淺的笑容,這是他老人家幹活時的習慣表情,

14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55。

15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56。

16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