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國家暴力與繁殖壓迫
第一節 死亡的恐懼：腰斬、凌遲與檀香刑
三、 只唱一次的大戲──檀香刑
檀香刑的故事得從孫丙說起。孫丙原先跟知縣有過鬥鬚的過節，鬍子又被人 偷拔了，再也唱不了髯生的戲，而後因女兒與知縣不為人道的關係，使得知縣贊
25 參考徐兆武：〈極刑背後的空白──論《檀香刑》的主體和主題缺失〉，李斌：《莫言批判》，北 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3 年 3 月，頁 36-42。
26 參考李建軍：〈是大象，還是甲蟲？〉，李斌：《莫言批判》，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3 年 3 月，頁 51-68。
助他開間小店營生，孫丙於是攜著小桃紅開間孫記茶館，日子一久，從前的豪氣 已沒分毫，儼然是一鄉紳。
一直到德國修建鐵路，教堂及外國人不斷的進入東北鄉的囂張跋扈，已引發 鄉民的不滿，德國技師又當眾調戲孫丙的老婆，使得孫丙棒殺德國人，隨後又得 不到滿清政府公允的支持，而是打算捉拿他向德國謝罪。
官逼民反，孫丙揭起了義和團起義的旗幟，屯聚一方；隨後又因德國人的精 良武器攻城，心疼團民的生死而投降，卻也因聚眾謀反，罪無可赦。袁世凱為了 回應德國人的期待，詢問趙甲當如何執刑，趙甲獻策「檀香刑」此是前言。
「公爹，真讓你殺俺爹！」兒媳可憐巴巴地問，那張一貫地光明滑溜 的臉上仿佛生了一層鏽。
這是你爹的福分！
「你打算怎樣治死俺爹？」
用檀木橛子把他釘死。
「畜生……」兒媳怪叫一聲，「畜生啊……」
兒媳擺動著細腰，拉開大門，躥了出去。
咱家用眼睛追趕著往外瘋跑的兒媳，用一句響亮的話兒送她：好媳 婦，俺會讓你的爹流芳百世，俺會讓你的爹變成一場大戲，你就等著看 吧！27
孫丙是孫眉娘的親爹，趙甲是孫眉娘的公爹，知縣則是孫眉娘的乾爹。孫眉娘努 力周旋執刑的公爹與當權的乾爹之間，努力想要保住親爹的性命。孫眉娘並不喜 歡趙甲，卻有求於他，然而趙甲自詡為皇權法律的代言人、執行者，又怎肯徇 私？趙甲如實告訴孫眉娘，他將用檀香刑殺了孫丙，透過這前無古人的方式，讓
27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327。
孫丙這名字跟著檀香刑流傳千秋萬古。
要知道天下的戲，沒有比殺人更精彩的；天下的殺人方式，沒有比用 檀香刑殺人更精彩的；全中國能執檀香刑的劊子手，除了咱家還有何人？
因為有了咱家這樣的鄉黨，你們才能看到這全世界從來沒有過今後大概也 不會再有的好戲了。這不是福氣是什麼？讓你們自己說，這不是福氣是什 麼？28
趙甲或者該說是莫言，很喜歡用戲來比喻殺人這件事。一方面可能是因為《檀香 刑》整本書的構成就是以莫言從前在軍中的劇作〈檀香刑〉為原型，另一方面將 殺人比喻成戲劇，有種概約化的作用，就像在一不尋常的事物上貼上標籤，容易 為人所理解、記憶。
莫言透過趙甲的口，將殺人比喻成唱戲、演戲，顯然是將人命視如草芥、器 物的人才會有的心理，這在前節已有論述。然而，趙甲於此更進一步闡明，能親 眼目睹他執行檀香刑是一福氣，的確若以古今奇觀而言，檀香刑委實驚世駭俗，
不只空前，怕也絕後，若是以現今的戲劇、電影藝術的角度來看，人們爭相目睹 都還來不及。
但這畢竟不是戲劇，觀看者不僅不是福氣，執刑者也不是福氣，對統治者而 言更加不是一種福氣。於觀看者，應為存在此種酷刑而自責；於執刑者，應為此 種酷刑而自省；於統治者，應為施行此刑而自憫。自責是因為何允許存在如此之 酷刑，施加於同種同族之人身上？自省是因為何能允許自己屠戮好人，是法理抑 或是對於權勢的畏懼？自憫是因為何需如此施加酷刑於人民，這不正是對於自己 言行極度不自信的表現嗎？
然而，這一切都是假設，如果懂得人們自責、自省、自憫，也就不可能誕生 檀香刑此一刑罰。這也是為何莫言在《檀香刑》的序言說道，希望人人具有寬容
28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329。
慈悲的情懷，但這一切，卻是以知道人類曾犯下的罪過為前提──因為我們才會 真正知道所謂的福氣究竟是怎麼回事。
升天台，好氣派，圍著霧，罩著雲。……孫丙……你也算是高密東北 鄉轟轟烈烈的人物，盡管俺不喜歡你，但俺知道你也是人中的龍鳳，你這 樣的人物如果不死出點花樣來天地不容。只有這樣的檀香刑、只有這樣的 升天台才能配得上你。孫丙啊，你是前世修來的福氣，落到咱家的手裡，
該著你千秋壯烈，萬古留名。29
孫丙受刑經過刻意的宣傳與鋪排，一方面當然是告誡民眾萬勿謀反，另一方面則 是袁世凱打算藉由此獨特的酷刑寬慰德國人的怨氣。升天台自然是為了將孫丙刻 意示眾所建築的，趙甲對於這升天台是滿意非常，就好似戲子遇上一個大舞台 般；而對於與自己搭手的戲子、自己的親家──「孫丙」，幹出造反如此驚天動 地的大事，趙甲雖不喜他的作為，卻也認為孫丙應是人中的龍鳳，才能幹出此等 大事，也因此趙甲藉由以往執刑的經驗，為孫丙量身訂做創造了前所未有的「檀 香刑」：
俺疾步走到刀簍邊，捏出了方才殺雞時使用過的那把小刀子，把岳父 的褲子揪起，輕快地旋下了一片，讓岳父的半個屁股顯露出來。爹將那柄 吃飽了豆油的棗木槌提到俺的手邊放下。他自己從那兩根檀木撅子中選擇 了一根看起來更加光滑的，用油布精心地擦拭了一遍。他站在了俺岳父的 左側，雙手攥住檀木橛子，把蒲葉一樣圓滑的尖頭插在俺岳父的尾骨下 方。30
檀香刑簡而言之就是傳統木樁刑的改編版、精緻版，趙甲自己也說早知道歐洲的 木樁刑，但那不過是一根劈柴把人穿死，哪有檀香刑的精緻講究。31歐洲木樁刑 的行刑方法就是將木棍插入犯人的身體之中，大部分是藉由肛門插入，隨著木棍
29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330。
30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419-420。
31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325。
粗細不同，可能使用擴張器或用錘子強行釘入；木棍釘入後，不一定直插到底，
也可能藉由釘入一定長度後，將木棍與人豎起，置於固定支架上，憑藉犯人自身 重量，使木棍逐吋深入人體，木棍可能從腋下、兩肩、胸背、口腔甚至是顏面鑽 出，而被如此折磨的犯人，因插入身體的木棍多是粗鈍以延長折磨時間，故到犯 人完全死亡往往需歷時三天以上。
而木樁刑在紀錄中雖多發生在中東及亞洲地區，但在世界各地都可見到此一 類的刑罰，遍及非洲、中美洲歐洲等地。在馬丁的《人類死刑大觀》裡，追溯木 樁刑甚至到古印度《摩奴法典》及亞述帝國時期，木樁刑應可再分尖頭樁刑及鈍 頭樁刑，尖頭樁刑因插入人體的木棍較為尖銳，容易刺穿人體臟器，引起病損及 大出血，因此犯人能夠速死，這較為俄國人及北歐人採用；而中東亞洲地區偏好 鈍頭樁刑，鈍頭樁刑往往只會壓迫臟器，使之易位、偏離，既不穿透身體，也不 粉碎器官，死亡的時間自然比尖頭樁刑來得長，但用之於殺一儆百的示眾場合，
自然是首善之選。32
莫言所寫的檀香刑就是鈍頭樁刑的變體，不同的是器材的選用，非常考究。
插入人體的木樁，選用的檀香木製成的橛子，橛子是一頭鈍、一頭尖，有了檀木 橛子還不夠，得經過油炸過，油炸期間，又再同個油鍋炸麵粉條、牛肉，讓檀木 橛子吸收穀氣、肉氣，在執行樁刑時，更有利於受刑人的身體，自然也能讓受刑 人的接受刑罰的時候，活的更久一些：
俺端起油槌，先用了一點小勁兒，敲了敲檀木橛子的頭兒，找了找感 覺。咪嗚咪嗚，不錯，很順手，然後俺就拿捏著勁兒，不緊不慢地敲擊起 來。俺看到檀木橛子在俺的敲擊下，一寸一寸地朝著俺岳父的身體裡鑽 進。
……
32 參考馬丁．莫內斯埃蒂（Martin Monestier）著，《人類死刑大觀》，廣西：新華書店，1999，頁 88-94。
隨著檀木橛子逐漸深入，岳父的身體大抖起來。盡管他的身體已經讓 牛皮繩子緊緊地捆住，但是他身上的所有的皮肉都在哆嗦，帶動得那塊沉 重的松木板子都動了起來。
……
俺看到岳父的腦袋在床子上劇烈地晃動著。他的脖子似乎被他自己拉 長了許多。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實在想不出一個人的脖子還能這樣子運 動：猛地一下子抻出，往外抻——抻——抻——到了極點，像一根拉長了 的皮繩兒，仿佛腦袋要脫離身體自己跑出去。然後，猛地一下子縮了回 去，縮得看不到一點脖子，似乎俺岳父的頭直接地生長在肩膀上。
……
父的身體上熱氣騰騰，汗水把他的衣裳濕透了。在他把腦袋仰起來的 時候，俺看到，他頭發上的汗水動了流，汗水的顏色竟然是又黃又稠的，
好似剛從鍋裡舀出來的米湯。在他把腦袋歪過來的時候，俺看到他的臉脹 大了，脹成一個金黃的銅盆。他的眼睛深深地凹了進去，就像剝豬皮前被 俺吹起來的豬，咪嗚咪嗚，像被俺吹脹了的豬的眼睛一樣。33
趙甲有心要培養小甲做他的傳人，小甲原先是個豬肉屠戶，殺人對他而言十分陌 生，執行檀香刑期間，莫言用小甲的視角去書寫，使得原先一幅殘忍的煉獄圖，
帶有一絲滑稽：
檀木橛子已經進去了一小半……直到現在為止，俺岳父還沒有出聲號 叫。俺從爹的臉色上，看出了爹對俺岳父十分地欽佩……
俺看到爹的臉上也有汗水流了出來，俺爹可是一個從來不出汗的人
俺看到爹的臉上也有汗水流了出來，俺爹可是一個從來不出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