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死亡美學與性別暴力
第一節 從頭說起
三、 囚禁的反抗──劫獄速寫
莫言對於頭顱的暴力書寫有相當多的面向。頭顱的喪失往往等同於死亡，然 而導致死亡的意圖卻各不相同。在《檀香刑》裡恰巧有一個案例值得一提。
《檀香刑》裡義和拳首領孫丙落入清朝官府手中等待用檀香刑，孫丙身為高 密縣的精神領袖、傳奇人物外加是正宗貓腔的傳人，意義重大，一群曾受孫丙恩 惠的叫化子決定劫獄營救孫丙。而守衛森嚴，就算潛得進去大牢裡，也不見得能 把孫丙安然無恙的帶出來，叫化子的頭領朱八，打算帶上與孫丙嘴臉相似的小山 子，潛入縣衙，來個偷天換日，將孫丙給救出來。
出發當晚，叫化子們得到消息，孫丙因為辱罵長官給敲落兩枚門牙，為了在 公堂之上不要露出馬腳，負責扮演孫丙的小山子在吃飽喝足之後，對自己施行暴 力之舉：
（小山子）他伸手從背後摸起一塊半頭磚，對準了自己的嘴巴一 拍，只聽得吧唧一聲悶響，一顆門牙掉在了地上，鮮血從嘴裡湧了出 來。……
「師傅不要為難，敲一下也是敲，敲兩下也是敲。」小山子嘴巴裡噴 吐著血沫子，嗚嗚嚕嚕地說著，隨手又把磚頭舉了起來。
朱八厲聲道：「別急——」
但小山子已經把磚頭拍在了嘴上。
32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336
小山子扔掉磚頭，一低頭，吐出了兩顆牙。33
嘴巴與牙齒皆是頭顱的一部分，敲下兩枚牙齒固然有其策略上的考量，但莫言如 此直白的寫出這位願意貢獻一己生命的義士所做的殘忍行為，卻令人動容。高密 縣偌大人口，乞丐處於社會的最低階層，沿街行乞、處處討飯，既無經濟能力，
亦無社會地位，當真正發生戰爭、國難時，有產有房的社會大眾應是受害最巨大 的一群，乞丐們反而是因一開始的一無所有，受到的影響最小，面臨戰爭國難 時，乞丐們大可置身事外，無需救出孫丙，淌這趟渾水。
但在孫丙危難之際，率先挺身而出的反而是他們，而不是那些握有錢與權的 人們，只因處置孫丙的是更有錢、更有權的官員、國家；為了維護現有的、僅有 的錢與權，高密縣的人們只能漠視、旁觀，像一群羊羔邊吃草邊看著屠夫戕伐同 類的肢體。
小山子過於衝動打落自己的三顆牙，仍是和同伴一起混入了縣衙大牢裡。他 待在大牢裡等待即將到來的刑罰。朱八連同其他同伴則攜著迷迷糊糊的孫丙，離 開大牢，循原路撤退，沒想到在路途中，孫丙竟然發起瘋來，大喊大叫，引來了 衙役兵僕，劫獄功敗垂成。
劫獄的策畫人朱八情急之下，只能出此下策：
朱八的手像鐵鉤子一樣扣住了俺的喉嚨，俺感到眼冒金花耳朵轟鳴眼珠子 外突太陽穴發漲……俺知道小命馬上要送終。不，不能這樣死，俺這樣死 在朱八手裡太窩囊。俺生是英雄，死也要強梁……俺舉旗抗德大功剛剛成 一半，如果俺中途逃脫，就是那虎頭蛇尾、有始無終。……俺雙手摳住他 的眼，膝蓋將他的小腹頂。俺感到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淋了下來，他的手指 鬆了扣，俺的脖子得解放。……
俺看到，叫花子頭朱八，俺多年的老友，身體側歪在地上，像篩糠一
33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363-364。
樣顫抖著。他的頭上流出來許多藍色的東西，散發著熱哄哄的腥氣。34
朱八自忖無法救出孫丙，思量之下，決定將孫丙扼死當場，免去受那屈辱萬千、
痛苦萬分的檀香大刑；但孫丙心裡可不是這麼想，他覺得自己還未成為英雄，未 成為神一般的存在，逃跑而求生已不是他的權力，他為了成為一個心目中偉大的 象徵，而喪失、放棄一個做為人對生存的基本欲求。
然而說孫丙昏了頭卻不過分，在他掙扎反抗朱八「善意」的勒頸，其實已陷 入一種祭司似的狂亂彌留狀態，他顧不得自己此舉又將送掉多少性命，一如他運 用社會大眾迷信所匯流的民意，創立義和拳團，反抗朝廷、德國軍閥導致的屠 城。朱八因孫丙的抵抗，沒有成功將他扼死，賠上了自己性命，被官兵打爆了 頭。
孫丙重回到官兵的手上，而綁在大牢裡的小山子也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孫丙，
袁世凱決定兩人同受檀香刑，也推斷朱八一夥能這樣偷樑換柱，肯定縣衙裡有接 應的人物：
沒等兵丁們去拘拿典史，典史已經在獄神廟懸梁自盡。衙役們把他的 屍首像拖死狗一樣拖到儀門外的兩道上，與朱八、侯七們的屍首擺放在一 起。兵丁們拖拉著俺往囚牢裡行進時，俺看到幾個劊子手不知是執行著誰 的命令，正在切割著他們的頭顱。35
不出袁世凱的推測，參與劫獄的典史畏罪自殺了，孫丙親眼見到自己為了成就忠 信仁義的千古美名，而死去的若干人命──劊子手則將他們的頭顱割下，掛於縣 衙門口示眾。莫言上演這一場斷頭的戲碼，從小山子的自殘齒牙，到朱八等人梟 首示眾，官方的權利得到完全的展示，儘管後來仍有地方士紳連同眾鄉民為孫丙 請命，訴說其聚眾造反有原有本，是情非得已，應該法外開恩，行刑的隊伍一樣
34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381-382。
35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387。案：「俺」指的是孫丙。
開出縣衙，浩浩蕩蕩，再無視這些命如螻蟻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