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國家暴力與繁殖壓迫
第二節 從《蛙》看國家一胎化政策
國家暴力不一定都反映在死亡與刑罰的層面上，「生育」這攸關於人類種族 繁衍的大事，在某些境況，也被國家所控制著。大陸的計畫生育、一胎化政策，
台灣過往的家庭計畫口號「兩個孩子恰恰好，一個孩子不嫌少」到現在因少子化 又開始積極推動「樂婚、願生、能養」47；相較於莫言筆下《蛙》裡所述大陸雷 厲風行的手段，台灣政策的推行顯然溫和許多。
回到《蛙》的故事，書籍的構成分五部，由主角劇作家蝌蚪（萬足），寫給 日本作家四封長信及一部話劇所組成。從「我的姑姑」一位鄉村的婦產科醫生，
46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467。
47 行政院國家發展委員會 101 年度國家建設計劃，網址
http://www.ndc.gov.tw/m1.aspx?sNo=0016361#.VBS7ztyUcRU 2014 年 9 月 14 日上網確認。
如何落實國家計畫生育的故事說起，講述充滿人情血淚的中國生育史。
原先 1965 年以前，國家缺少人力，積極鼓勵民眾生育，家長去人民公社為 孩子落戶口，就可以領到一丈六尺五寸的布票、兩斤豆油，如果還生了雙胞胎，
可以獲得加倍的獎勵48。人民被政府以實質物品鼓勵，自然是加倍努力的造人，
然而人口不能無止盡的增長下去，眾所皆知的馬爾薩斯《人口論》即指出人口是 指數成長（即 2、4、8、16、32……增長），而食物則是線性成長（即 1、2、3、
4、5……增長），食物的成長肯定趕不上人口成長的速度，而《人口論》亦指出 唯有天災人禍、戰爭、道德限制及罪惡會限制人口的成長。
但 1965 年，恰恰處於全世界的冷戰期間（1947-1991），美國及蘇聯兩國皆具 有強大的核武力，可以相互保證毀滅，國際情勢處於一種微妙的恐怖平衡，雙方 雖未正式交戰，但透過軍備經賽、科技競爭、間諜宣傳等非直接對抗手段明爭暗 鬥，期間雖有韓戰、越戰大型戰爭的爆發，但都是中國境外的戰爭，並沒有嚴重 影響到中國人口數量的成長。
五次全國人口普查人口基本情況
本表未包括香港、澳門特別行政區及臺灣省資料。
單位:萬人
指 標 1953 1964 1982 1990 2000
總人口(萬人） 59435 69458 100818 113368 126583
男 30799 35652 51944 58495 65355
女 28636 33806 48874 54873 61228
性別比 107.56 105.46 106.30 106.60 106.74
家庭戶規模(人/戶） 4.33 4.43 4.41 3.96 3.44
各年齡組人口（%）
0-14 歲 36.28 40.69 33.59 27.69 22.89
15-64 歲 59.31 55.75 61.50 66.74 70.15
65 歲及以上 4.41 3.56 4.91 5.57 6.96
48 莫言：《蛙》，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2，頁 72。
（表格一）49
由上表我們可以清楚看到 1953 年到 1964 年九年之間人口成長了一億之多，
人口成長率，達 17%之多50；而 1964 年到 1982 年十七年間人口則成長了三億之 多，在這期間人口成長率則高達 43%；如果單從人口成長率來看，因時間的長度 不同會有失偏頗，我們從各年齡組成人口來口就可以一目了然。
試看表格一 1964 年期間，14 歲以下人口比例高達 41%左右，這是在莫言筆 下尚未推行計畫生育之前，而推行計畫生育之後也就是 1982 年我們可看到第一 波的成果，就是 14 歲以下人口比例減少到 34%左右，而後普查逐次降低，人口 的成長也就逐漸日趨平緩。計畫生育，事實上就是中國人最隱私的身體部位，被 暴露和控制在國家的手術刀之下，國家的介入，使得母體構築的世界遭到破壞，
個人生命與母體的無間性隨之摧毀；而暴力抵斥意義的交流，語言因此緘默。
而在小說中關於計畫生育的敘述也恰恰在這時段：
1965 年底，急劇增長的人口，讓上頭感到了壓力。新中國成立後的第 一個計劃生育高潮掀了起來。政府提出口號：一個不少，兩個正好，三個 多了。51
莫言小說時間上的拿捏是精確的。「我的姑姑」萬心，此時也擔當公社衛生院婦 產科主任並且兼任公社計畫生育領導小組的副組長，雖說是副組長，但真正的組 長不過掛名，萬心才是真正的領導者、實施者：
剛開始時她們將免費的避孕套發給各村的婦女主任，讓她們分發給育 齡婦女，並要求她們的丈夫戴上套子行事。但這些避孕套要麼被扔進豬 圈，要麼被當成氣球吹起來，並塗上顏色，成了孩子們的玩具。姑姑她們
49 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統計局全國人口普查情況，網址
http://www.stats.gov.cn/tjsj/ndsj/2001c/d0404c.htm，2014 年 9 月 14 日上網確認。
50 人口成長率原先算法為人口成長率＝（今年總人口數—去年總人口數）∕去年總人口數×100
％，筆者在這裡以中國政府給出的普查年份作為單位粗略計算之。
51 莫言：《蛙》，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2，頁 72。
也曾挨家挨戶發送女用避孕藥，但婦女們都嫌副作用太大而抗拒服用。即 便當場逼著她們吞下去，但一轉身，她們就用手指或筷子探喉，將那藥片 吐出來。於是，結紮男子輸精管的技術便應運而生。52
古往今來中國農民的觀念就是生孩子是天經地義的事，只有聽過增產報國，還沒 聽過節育計畫的，而大部分的農民亦未曾接受中高等教育，不了解節育的重要 性，各種節育手段被說成會斷子絕孫，甚至影響性功能，導致萬心的推行陷入困 境：
非常有利於婦女、手術簡便、後遺症很少的男紮手術，遇到了重重障 礙。姑姑她們在衛生院掃榻以待，但沒有一個人來。縣計劃生育指揮部每 天電話催報數字，對姑姑的工作極為不滿。公社黨委為此專門召開會議，
做出了兩項決議：一是男子結紮要從公社領導開始，然後推廣到一般幹部 和普通職工。村裡則由大隊幹部帶頭，然後推廣到一般群眾。二是要對那 些抗拒男紮、製造和傳播謠言的人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對那些符合結紮條 件但拒不結紮的，先由大隊停止勞動權，如果還不服從，就扣掉口糧。幹 部抗拒，撤銷職務；職工抗拒，開除公職；黨員抗拒，開除黨籍。53
從避孕套、避孕藥、避孕環，後來發展到男紮手術，但歸根究柢，仍是因為農民 的知識不足，對於這些未知的醫學充滿畏懼，結果只能促使政府使用公權力，強 行下達命令，從上到下，對符合要求的人一率進行結紮。
停止勞動權，即是剝奪勞工的工作權益，正常說來，勞工是按其勞動的數量 與質量獲取相等的勞動報酬，一但被剝奪這權益，就無法保證工作會獲得國家的 保障；其次是被扣掉口糧，則是剝奪其維持正常生存的所需。國家藉由剝奪一個 人的工作權及生存權，短期目的是為了讓個人停止繁育，中期目的是為了避免人 口過度激增帶來的質量下降與資源匱乏，長期目的則是在限制人口成長下，異動
52 莫言：《蛙》，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2，頁 75。
53 莫言：《蛙》，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2，頁 76。
社會結構，進展到開發國家之林。
然而，農民怎會懂得這些呢？生兒育女就是天性，農民吃穿都看天的臉色；
歷史的記載裡，最容易說動的是農民，最難說動、最固執的往往也是農民；加之 處在農村之中，又沒有其他休閒娛樂，農婦往往是生了一個還未斷乳，肚子又有 上了；而中國傳統重男輕女的觀念，更是農業社會心中的死結，生女如何下得了 田？生女不過是賠錢貨，只有生男才能幫得了家業！
面對如此的境況莫言是如此描述的：
東風村所有育齡婦女，生過二胎的，如果有男孩，大都已結紮，如果 二胎都是女孩的，姑姑說她們充分考慮到了農村的實際情況，不強行結 紮，但必須戴環。生過三胎的，即便三胎全是女孩，也必須結紮。全公社 五十多個村莊，只有這張拳的老婆，既不結紮，也不放環，而且還懷了 孕。姑姑她們冒著大雨，駕船至東風村時，就是要把這張拳之妻，動員到 衛生院做人工流產手術。姑姑的船還在途中時，公社黨委書記秦山就打電 話給東風村的支部書記張金牙，下達了死命令，讓他動員一切力量，可以 動用一切手段，把張拳妻弄到公社流產。54
基於傳統社會裡傳宗接代的觀念，萬心也並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但過往的醫學技 術尚未發展到如今可以辨識腹中胎兒是男是女的地步，只能等待嬰兒出生後才能 確認男女，也因此，有了生女「二胎放環、三胎結紮」的緩衝應對；儘管如此，
如果三胎都是女的，對農民而言，難道就只能認命並順從天意嗎？但國家政府是 天嗎？可以是天的代言人嗎？過往的封建社會將皇帝、祭司視為天的化身，但中 共憑藉農民之力奪取天下，領導階層目的達成的同時卻也給農民灌輸「人定勝 天」的概念，中國的農民就算原先像群溫順柔和的綿羊，如今也被激起一些野性 來。
54 莫言：《蛙》，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2，頁 129。
更何況這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大事呢？張拳家就是懷了三胎，老婆 耿秀蓮又懷上第四胎的例子。萬心為了徹底執行計劃，斷斷不能讓張拳家生出第 四胎，張拳死命抵抗，敲破了萬心的頭，最後終被萬心用公安局脅迫，而放棄抵 抗；耿秀蓮跟著萬心隊伍回去衛生院做人流途中，又跳河鳧水逃生，但仍被萬心 發現，慢悠悠地駛船跟在其後；耿秀蓮卻也因身懷五個月的身孕，加上過於激烈 的運動，在水裡流產，經萬心竭力施救後仍是不治。
原先預計帶到公社流產，卻變成索了一條人命，耿秀蓮的三個女兒也曾對上 門索人的萬心哭喊說：「俺娘有嚴重的風濕性心臟病──一做人流──非死不可
──」55萬心只是以為她們在施苦肉計，阻饒她執行計畫生育的頭等大事，卻不 料耿秀蓮一流產，真的丟了性命。
萬心自掏腰包賠了張拳家一千元，但張拳不依不饒，直接鬧到縣委大院，湊 巧又遇上視察計畫生育的領導人物楊林，因兩人曾是舊交，才將這事壓了下來。
這段逼死張拳家老婆的往事一直刻劃在萬心的記憶裡，卻不料類似的場景又再次 發生在她的姪子，也就是主角萬足身上。
這段逼死張拳家老婆的往事一直刻劃在萬心的記憶裡，卻不料類似的場景又再次 發生在她的姪子，也就是主角萬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