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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姑娘的玻璃鞋──眉娘的纏足渴望

第三章 死亡美學與性別暴力

第二節 纏足、薅鬚與閹割

一、 灰姑娘的玻璃鞋──眉娘的纏足渴望

在高彥頤的《纏足──「金蓮崇拜」盛極而衰的演變》記載男人文字記錄下 的纏足歷史。男人對於纏足的關懷與感情,不論現代國族主義、賞玩家、考據學 家、旅人懷想、冒險家的尋覓等角度,此本書都有深刻的探討。而在其第六章以 灰姑娘的夢想為題,講述纏足之於女體的贅累與用途尤其值得一提,高彥頤如此 說明纏足與男女個體的關係:「說穿了,若無男人的感情和欲望,就不會有女人 纏足;亦即,世上並不存在著一種稱作『纏足女子』的純然、孤立主體。」38不 失為切入莫言描寫眉娘纏足的一個角度。

在《檀香刑》裡的纏足主題圍繞在兩個女人身上,一個是孫眉娘,一個是錢 夫人。莫言在小說中更獨立一章,命為〈鬥腳〉,特意強調此種纏足的書寫。眉 娘的大腳不是突然乍現的,而是和她的美貌一樣,逐漸長成的,小說的敘述一樣 如此,在小說第一章莫言就如此形容眉娘:

今日老娘要和高密城裡的女人們好好地賽一賽,什麼舉人家的小姐,

什麼翰林府裡的千金,比不上老娘一根腳指頭。俺的短處就是一雙大腳,

都怪俺娘死得早,沒人給俺裹小腳,提起腳來俺就心裡痛。39

眉娘是戲子孫丙的女兒,孫丙從小就將她當作男孩一樣生養,眉娘雖生得花容月 貌,一雙腳卻應眉娘的母親早死,加上隨孫丙到處奔波,無法加以束縛,時日一 長,變成一雙不合時宜的大腳,再也收不攏、纏不小。眉娘對自己的容貌深具自 信,卻也為自己一雙不平凡的大腳牽累,更因不合一般世俗對美的要求,而不能 像正常女孩一樣,十四、十五歲就出閣,仍舊待字閨中:

十七歲時,她皮下的脂肪大量積澱,這時人們才知道她是一個姑娘。

38 參考高彥頤著、苗延威譯:《纏足──「金蓮崇拜」盛極而衰的演變》,臺北:左岸文化,

2007,頁 281。

39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3-24。

而在這之前,因為她的大腳和毛髮稀少,戲班子裡的人一直認為她是一個 禿小子。十八歲時,她發育成為高密東北鄉最美麗的姑娘。人們遺憾地 說:

「這閨女,如果不是兩隻大腳,會被皇帝選做貴妃!」

因為兩隻大腳,這個致命的缺陷,二十歲時,她已經成了嫁不出去的 老姑娘。40

而也因為這雙大腳,眉娘到雙十年華仍未出嫁。因「無纏足」此一肉體的錯誤而 導致的社會觀感,就如同殘障缺陷者一般,別人不僅將此納入婚姻的考量,更剝 奪眉娘在傳統社會裡選擇婚姻的權利。

而剝奪的手段是循序漸進的,眉娘首先被掠奪的是婚姻的選擇權。眉娘並不 像傳統大家閨秀一般,鎖在閣裡,躲在簾後,她的感情奔放,她的身軀也因沒有 被纏足而能到處遊走,她的性格沒直接受到纏足的影響而被扭曲,儘管纏足此一 傳統仍是她觀念、人生上的枷鎖。眉娘自不自恃她的美貌呢?肯定是有的,一位 美貌的女孩,自然吸引許多登門求婚的士紳、俊秀,眉娘在一開始肯定因自己的 美貌以為自己擁有選擇權,卻沒想到自己被一個又一個人家拒絕,選擇權彷彿並 不操之在己,那麼自己的美貌可恃嗎?人們以「拒婚」此一實際的行動,不僅否 定眉娘的身體上,並藉由此一連續不斷的行為,達到社會付諸的暴力「延時」的 效果。

此一暴力的「延時」,猶如溫水慢燉青蛙,等到眉娘發覺時已然三年之後,

年紀的增長使自身條件的優勢逐漸喪失,選擇的權利愈發短少,人們開始以她的 年紀作為拒婚的說詞,否則何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之說:

看看看,看看人家那桃花臉蛋柳條腰,螳螂脖子仙鶴腿!

看了上半截把人想死,看了下半截把人嚇死,只有錢大老爺怪癖,喜

40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138。

歡大腳仙人。41

這幾句歌謠,莫言將它放在眉娘清明節外出時,吸引許多年輕人圍觀,得意自恃 的臆想之後。圍觀的少年一開始自然是被眉娘的美貌勾得直張大嘴,下巴掛著哈 喇子,不過醒來後,對於這看得到卻吃不到手的女子唱出心中的嫉妒與諷刺。

上半截「桃花臉蛋柳條腰,螳螂脖子仙鶴腿」數句話勾勒出這些年輕人眼前 眉娘的樣貌,有趣的是,歌謠將眉娘的身體分成兩截,這兩截不是一般以腰為分 界點,而是將眉娘畫成不等比例的兩個區塊,一個是雙腳之上,一個是雙腳之 下。彷彿在訴說,一個女人的價值,有一半是雙腳之上的區塊,另一半則是雙腳 之下纏足表現的區塊。此種扭曲、不合邏輯的對比書寫,就如這些年輕人的目 的,藉由歌謠帶來的語言力量,矮化眉娘美貌的影響力,另外也揭露眉娘不合乎 禮教與錢丁通姦的情事及大腳的事實,兩者皆不合乎傳統社會對一個女子的要 求,那麼眉娘的價值就可見一般;年輕人的歌謠彷彿就在述說:「自己被其美貌 所惑不過是一時精神恍惚,真正的美是經得起考究的,一個既無道德又無纏足的 女人,又有什麼足以讓人愛戀的?」

外來的輿論如何衝擊,眉娘大可以置之不理,但如果牽涉到自己心上人的喜 好,眉娘就如著了魔一樣,務必要讓自己變成最好的樣子;然而纏足已然過了適 切的年紀,肯定是辦不到的,而自己心上人錢丁,他妻子的腳卻有著自己這輩子 都達不到的「傾國傾城」之姿:

夫人似乎是無意地將長裙往上撩了撩,顯出了那兩隻尖尖的金蓮。身 後的人群裡,頓時響起了一片讚歎之聲。夫人的腳實在是太美了,大腳的 眉娘頓時感到無地自容。儘管她的腳被長裙遮住,但她還是認為夫人早就 知道了自己的一雙大腳。夫人不但知道她的一雙大腳,而且還知道她對知 縣的癡心念想。夫人故意地將金蓮顯示出來,就是要給她一個羞辱,就是 要給她一個打擊。她不想看不願看但還是忍不住地將目光投射到夫人的小

41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25。

腳上。夫人的腳,尖翹翹,好似兩隻新菱角。夫人的鞋子做得好,綠綢幫 上繡著紅花草。夫人的腳,如法寶,把孫家眉娘降服了。眉娘感到,彷彿 有兩道嘲弄的目光穿過粉色的輕紗,射到自己的臉上。不,是穿過了面紗 和裙子,投射到自己的大腳上。眉娘彷彿看到,夫人翹著嘴角,臉上掛著 驕傲的微笑。眉娘知道自己敗了,徹底地敗了。自己生了一張娘娘的臉,

但長了一雙丫鬟的腳。42

錢夫人的腳似金蓮、似菱角、如法寶,不僅符合男人的眼光,就連自己都不得不 承認;這一層藉由纏足營造的社會肌膚,讓夫人之名不僅實至名歸,更讓眉娘藉 由此種視覺上的衝擊認知到彼此間的身分差異、社會差異。

一般認為男性在文化上具有主導地位,對於纏足的欲想,在詩詞文藻之上可 以看到大略,這並不代表女人就置身於纏足的暴力之外。也許一開始被纏足的女 孩是無法接受的,但經過纏足此一儀式、過程而獲得的社經地位、傳統美學地 位,驅使她延續、創造下一個被纏足的女孩,夫人明顯就是絕佳的例子,她是曾 國藩的外孫女,系出名門。其時的中國漢人家庭裡,纏足不被視為一種負累,而 是一種特權,既向世界宣告身分地位,更是一種自尊的展現。

錢夫人自己的身體雖被社會、家庭形塑,自身的痛苦卻隨著時間流逝、空間 轉換而獲得遮蔽,在身體上她成為一個符合社會想像中的女子,更因為足體形塑 的完美,甚至足以掩蓋容貌的不足,恰恰呼應前面引文裡年輕人將眉娘形象分成 兩截的歌詞內容。而錢夫人正是用合乎社會想像的角度,以一個「健全女人」的 身分去嘲諷另一個「缺陷女人」:

她翻身坐起,抓起一個笤帚疙瘩,對著自己的腳砸起來。小甲嚇壞 了,制住了她的手。她盯著小甲那張又醜又憨的臉,說:小甲,小甲,你 拿刀,把俺的腳剁了去吧……43

42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144-145。

43 莫言:《檀香刑》,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頁 146。

這場女人間的戰鬥在種種束縛之下,自然是由眉娘吞敗,莫言簡潔俐落的道出眉 娘心情,自己長的是一雙ㄚ環的腳,活該是被欺凌的角色,縱使長得貌比天仙又 有何用呢?仍舊不敵一般人對美的要求。眉娘不禁落入自暴自棄的情緒,只因為 對於纏足,她的身體再如何努力也已無法改變,而自己對於纏足如此掛懷、虐心 的原因又是為何?不僅迎合世間審美的需求,也盼望讓自己的心上人錢丁更加深 愛自己,面對醜笨的老公小甲,將她從夢境想像中拉回現實,更加深她的絕望 感,無怪乎眉娘想乾脆血淋淋、活生生地一刀兩斷去掉自家這心頭大患──「一 雙大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