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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六朝仙道的思想背景

第四節 工夫論

前述陰陽、五行、氣化論、天人論,還未能構成仙道的完整思想背景,單 單憑藉上述觀念理論,並不足以解釋何以仙道會有修行的想法。修行,意謂透 過對自我身心之操縱,來達到生命之形體或精神狀態的轉變。仙道為何不只透 過祭祀、祈禳、符籙、行善等方式來求仙,還會想到要修行以轉化生命,這是 一個極為根本又相當複雜的問題。其實,世界上各大宗教,莫不講求修行以鍛 鍊身心。修行的方式、進路、階段、目的雖各有不同,但修行實為人類宗教共 通的特徵。尤其在中國文化之中,修行並非宗教所獨有,而是先秦以來知識分 子、思想家乃至賢哲聖人都採取的探索與實踐生命意義之道路──討論此一道 路的思想,稱之為工夫論。是以,與其說仙道之修行觀念出於宗教因素,不如 說仙道之修行觀念根植於中國傳統思想中對生命歸趨的關懷。本節擬溯及先秦 思想中的工夫論,以還原仙道修行觀念之背景。

一、工夫論的緣由

舉凡哲學,在探討人類的定位、生命的意義時,不分中西,都不約而同地 從二大問題出發:一者詢問人與宇宙的關係,二者詢問人的身心關係。在中國 傳統思想來看,前者是天人論,討論已見上節;後者則是本節所要談的工夫論。

在中國甚至整個東方文化來說,身心關係並非固定不變,乃是隨著心念與作為 而更迭調整,是一種實踐的進程。日本湯淺泰雄云:

東方身心觀著重探討下述問題,如「(通過修行)身與心之間的關係將變 得怎樣?」或者「身心關係將成為什麼?」等。而在西方哲學中,傳統 的問題是「身心之間的關係是什麼?」換言之,在東方經驗上就假定一 個人通過身心修行可使身心關係產生變化。只有肯定這一假定,才能提 問身心之間的關係是什麼這一問題。也就是說,身心問題不是一個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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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理論推測,而是一個實踐的、生存體驗的,涉及整個身心的問題。身 心理論僅僅是對這種生存體驗的一種反映而已。101

是故講身心關係便牽涉到工夫或是修行。若聚焦於中國文化,我們不禁要接著 問:何以中國傳統思想中會產生工夫或是修行理論?本文以為,這是源於中國 傳統思維的性格特質,而此種特質乃是在探究上述兩大問題中逐漸形成的理 路。人與宇宙的關係、人的身心關係這兩大問題實有連通,中國傳統思想向來 不割裂人與宇宙:人的存在價值,要放在天地之中、藉由人應對天地的作為而 透顯出來;人的生命意義,端賴人發揚天地稟賦於自身的性德之程度而成就。

這樣的天人關係自是源於原始思維的信仰,亦即人之生死吉凶,全憑上天或自 然界的神靈決定,人之作為必須取悅神靈、不得違逆。商代注重祭祀,生活行 止皆決於占卜,即是此種信仰之表現,而神靈信仰至今猶存。

但隨著文明的開化、智識的提昇,當我們觀察到宇宙運行的現象極有規律,

例外乃是少數,於是人在日常生活中也可以安於自然規律、不再擔心動輒得咎。

其時中國傳統思想於周代邁出了自我反省與道德判斷的一大步,以人文化成的 精神來詮解原始思維中的天人信仰。同樣是上天或神靈降下禍福,可是上天或 神靈不再是喜怒無常,而是掌理或代表天道之「聰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 行」102,因此人的吉凶禍福可由自身行為來決定,人循天道而生活,即獲得神 靈庇佑。我們可以說,中國的人文精神表現為人類心智的理性化、道德化,肇 因於其宇宙觀的理性化、道德化。

自周代以下,中國傳統思想已經將天人關係轉入道德自省的範疇,但原先 原始信仰中的天人相應觀仍然存在,亦即將天地萬物視為有機的整體網絡,彼 此之間互相牽動、交流──透過既是形構材質、又是互滲中介的氣來達成。人 也是這套有機網絡的一個環節,只是人不同於萬物,人有自主意識來省思自身 存在的意義,可以抉擇自身的吉凶或成就。由於宇宙網絡是有機動態的,而人

101 湯淺泰雄著;馬超等編譯:《靈肉探微》(北京:友誼出版公司,1990),P.2。

102 《春秋左傳注‧莊公三十二年》,P.25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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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吉凶禍福也是視其作為而定、牽一髮而動全身,故中國傳統思想看待人與宇 宙的關係向來不主張命定論。當然,中國傳統思想並不會認為人具有完全的自 由,既然身處網絡之中,就沒有所謂獨立之個體。更何況,我們也很容易觀察 到每個人形體、才性的不同與限制,這種相異與限制,正可運用氣論的稟賦之 說解釋。用氣化論來解釋天人相應的內在邏輯,這是原始思維的理論化,仍帶 有巫術的影子;但要是從這裡再深一層思考,便會提出「天道性命相貫通」的 觀點,《禮記‧中庸》便云:「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

不可須臾離也,可離者,非道也。」103如此的信念已然屬於哲學的範疇。生來 稟受天地之氣,所以人作為個體是有限的;但一身之氣連通於天,因此人的生 命延伸又是無限的。如何從有限轉化、提升到無限,這就是中國傳統思想中工 夫論關注之議題。

在實際的感受上,身為一個人,往往覺得自身與外在是隔開來的、是不相 感通的,甚至自我之意識亦不能完全自如地掌握形體。如果天人相應、稟賦於 天的信念是無可懷疑的前提,那麼何以「我」會覺得自己是受到束縛的、是孤 寂的?要邁向天人合一,顯然必須先解決身心之間的問題。由一己出發,先要 能解決自己生命的困惑,然後才能擴展到其他層面,這是中國思想中人文精神 所慣走的內聖外王之路。此所以《禮記‧大學》云:「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

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 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 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 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104而生命意義之實踐要落實到工夫論,必然 牽涉到身心之間氣的運作:

天地間充滿了氣,人身也是由氣組成,氣會影響人的生命與心志,而學 者原則上也可以治氣、養氣。這些概念應當是共法,戰國的醫家這樣看

103 《重刊宋本十三經注疏‧禮記注疏》卷 52,P.879-1。

104 《重刊宋本十三經注疏‧禮記注疏》卷 60,P.9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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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人身,莊子、孟子、管子等人恐怕也是這樣看待的。105

從前節的討論中已知,就身體而言,氣是由先天稟賦而來,精氣構成生命,順 此而發展的各種生命表現,大體上可說為生命力,與心志意識有所區別,本節 特稱為「體氣」。另外,先秦的養氣之說都脫不了心,此處講的心,可以寬泛地 包含意識的運作與狀態,其中也會有認知、記憶、思維、情緒等心理活動。

先秦思想已認為心與氣會互相牽動,類似今日我們說的心理影響生理,生 理影響心理。如《左傳‧昭公元年》:「若君身,則亦出入、飲食、哀樂之事也,

山川、星辰之神又何為焉?君子有四時:朝以聽政,晝以訪問,夕以修令,夜 以安身。於是乎節宣其氣,勿使有所壅閉湫底以露其體,茲心不爽,而昏亂百 度。今無乃壹之,則生疾矣。」106子產認為身體健康與否會受到身心行為影響,

與神靈無關。如能配合作息,有節制地宣發體氣,體氣便不致壅塞不通。否則 會令身體羸弱,心不能明朗舒爽而昏亂。醫家論述亦言情志受臟腑狀況影響,

如漢‧張仲景《傷寒雜病論》桂林古本載有:「婦人臟燥,悲傷欲哭,數欠伸,

象如神靈所作者。甘草小麥大棗湯主之」、「傷暑,夜臥不安,煩躁,讝語,舌 赤,脈數,此為暑邪干心也。黃連半夏石膏甘草湯主之」107等,身體中的氣受 到外邪侵擾,形體有病,則神識也會不安,甚至幻覺或癲狂。另外,《靈樞‧百 病始生》:「憂思傷心,重寒傷肺,忿怒傷肝,醉以入房,汗出當風傷脾,用力 過度,若入房汗出洛,則傷腎。」108情志與外來風邪都是導致五臟損傷的因素 之一。

何以心、氣會互相連動?前文在討論五行時,就已經提過五臟與情志配屬 繫連。透過氣論的解釋,心理層面的情志實際上緊密連結生理層面,乃身體中 氣的表現,與天之五氣/六氣一同牽動著人的生命活動,如《素問‧陰陽應象 大論》:「天有四時五行,以生長收藏,以生寒暑燥濕風。人有五藏化五氣,以

105 楊儒賓:《儒家身體觀‧導論》(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8),P.12。

106 《春秋左傳注‧昭公元年》,P.1220。

107 以上,漢‧張仲景著:《傷寒雜病論》(中醫整合研究小組發行),分見卷16 第 24 條,P.304;

卷5 第 9 條,P.86。

108 《黃帝內經靈樞譯解‧百病始生》,P.4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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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喜怒悲憂恐。故喜怒傷氣,寒暑傷形。暴怒傷陰,暴喜傷陽。厥氣上行,滿 脈去形。喜怒不節,寒暑過度,生乃不固。」109根據上節所談的精氣說來解釋,

意志、性情乃至認知,都是流動在身體中具有神祕性質的氣之發揮作用。在西 方思想看來,心志範疇完全與形體不同,在中國思想傳統裡,卻與形體同出於 精氣。生命的活動若放在微觀層次,不論身心均屬於氣的活動,只是氣之類型 有別。精氣聯繫起形體與心志:

此世之內沒有無身體的意識,也沒有無意識的身體,而在這兩者中居間 起作用的,乃是「氣」。所以身體一活動,即有氣的流行,也就有潛藏的 意識作用。意識一活動,也即有氣的流行,也就有隱藏的身體作用。110 一切存在皆由精氣構成,精氣是意識的構成基底,也是形體的構成基底,因此,

此世之內沒有無身體的意識,也沒有無意識的身體,而在這兩者中居間 起作用的,乃是「氣」。所以身體一活動,即有氣的流行,也就有潛藏的 意識作用。意識一活動,也即有氣的流行,也就有隱藏的身體作用。110 一切存在皆由精氣構成,精氣是意識的構成基底,也是形體的構成基底,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