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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研究結論與省思

第二節 研究省思

媽媽恐懼症(matrophobia)可視作女人的自我被分裂,想一了百了地清算掉 我們母親的全部枷鎖,變成個體化(individuated)與自由,而母親則代表我們自 身之內的那個受害者(victim)─那個不自由的女人,那個殉道者。

─ Adrienne Rich(引自孫隆基,2009)

一、初衷─莫忘初衷

知道我以母親作為研究參與者的朋友、同事、學生都認為我很有勇氣,其實 正是在生活裡缺乏勇氣面對,方才以論文迫使自己聆聽、靠近。我期待參透一切、

抒展自我,受不了抑制與未明,或許正來自於自幼看著母親深受傳統社會文化的 影響,自我壓抑到不行,以及可能因著教育階段的學習不足與社會化刺激較少,

其對人對事的認知與判斷經常模糊不清、似是而非,影響母親與人的關係甚殷。

感受最直接的,自然呈現於我倆的互動之中。

繭居,是以我這個能夠適應家以外世界的現代女性的眼光,來看母親生活的

註解,就像是列強外侮在看清廷到底何時棄守舊規,走出關外。但其實,如非外 侮企圖分享資源、拓展版圖而迫使清廷面對,這些長年活在京城皇宮內的朝臣皇 族,或許一輩子只需享有一口井的天空足矣。又如我一直認為所謂的「文明」,其 實都是一群自詡文明的人,為履踐個人價值信念並滿足私慾而去侵擾生活怡然自 得的原住民族,或許衛生條件變好了、壽命變長了,但生命也變得複雜了。母親 繭居在家,是她有意無心的選擇,母親退休後情緒日漸穩定,現在 EQ 之高,只差 彌勒佛半步;每日生活規律簡單,獨處泰然自若,惟病痛抱怨不斷對我造成非常 大的困擾。捫心自問,這個困擾來自於兒時母親對我生病很有情緒,對於家務、

家計一間扛的母親來說,孩子生病造成她額外負擔,我因此從十歲起學會照顧自 己的健康不生病,生病了也要想盡辦法隱忍不被發現,才能免於母親不穩情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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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指責。說穿了,我像母親一樣臉皮薄,由不得別人說上一句,不過,未曾經 歷母女兩人相依為命的生活,是不可能理解其中情緒張力對於一個孩童所能造成 的驚嚇,那種一對一無處躲避的懼怕。自幼便得自己照顧自己,我理所當然地認 為母親也應該自己照顧自己。如果母親在我年幼無助時便能自己照顧自己,我就 不用一天到晚被長輩誇讚「早熟」,替補親職、累得要命;現在我長大了,母親更 不該像個孩子一樣,沒有一天不唉痛來討關注,我小時候就得忍,為什麼母親總 是可以在各種關係裡當「女兒」、「妹妹」?那我呢?我該被疼、被照顧、被關注 的那一份,誰又給了我?是的,我生氣不吵不鬧的沒糖吃,母親吵吵鬧鬧地要糖,

讓不想給的我覺得困擾,再往內看,其實我可以不給,但補替親職這麼多年,我 無形中早已自己落入跟外公、跟阿姨一樣的位置:總覺得自己該為這個無助的女 兒、妹妹、媽媽做些什麼,幫幫她,讓她的生活不要這麼苦。

當初懷抱理解母親的心情著手論文,卻從訪談過程,一路到謄寫、分析都覺 得不對勁!不自覺擲出的煙霧彈,讓自己身陷五里雲霧。從小,我就認為怨天尤 人的避責態度,是母親得不到幸福的主因,對母親的諸多觀念和做法感到不以為 然,深信人生掌握在自己手裡,只要肯努力、肯對自己的生命負責,定能過著理 想的生活,於是,我努力了三十年,母親還在原地,我也沒能走遠。說穿了,這 三十年我亟欲逃脫與母親相似的一切。兒時,除了對我亂發脾氣後的討好,母親 從未關心過我的情緒,總以權威鎮壓我,即便我言之有理也不得不臣服於母親的 掌控之下,一次又一次無理地受到指責、承受莫名的負面情緒,經年累月的委屈 和不滿,滿腔怒火,蓄勢待發。這本論文,打著理解母親的旗幟,實則我擲出了 知識分子的煙霧彈,砲打我認為無知所以無理的母親,深信母親「可以更好」,到 頭來,我根本不是去理解母親的生命故事,而是藉機伸張我心裡埋藏已久的正義!

張牙舞爪了半天,我根本找不到「更好」的答案,否則,就不會和母親的生命綁 在一塊受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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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母親對自我、對人我關係的覺察有其模糊與固執之處,這樣的她 只期待自己的女兒是個「好孩子」,至於什麼是好,就跟她一樣一切按照世俗期待 而為:好好念書、好好工作、適齡結婚生子。母親的人生總不盡其意,自己不擅 常念書;工作只是為了生存的不得已;自認當年就是超過適婚年齡才會下嫁父親;

偏偏生養了一個書念得不錯、工作能力尚佳,卻從小心思細膩、太有自己想法的 獨生女。在世上任何地方,如果媽媽沒有自己一番事業,但把女兒養育成人,使 她能有一番事業,也是一種貢獻,應該分享女兒的驕傲與快樂才對。但 Kim Chernin 認為新時代女性有了自己的事業,就等於把媽媽全面否定,一方獲得自我完成,

便突顯另一方人生的失敗、浪費、白過、空洞,與喪失機會(孫隆基,2009)。以 往被視為理所當然的生命歷程,現在則常被提出來檢討、溝通、討論、尋求新的 同意,然而長久行駛於既定的生命軌跡,改變談何容易?何況現代人的生活型態 並非絕對優於過去,只能說:經過演變的生活形式較能適應現代的挑戰,何謂挑 戰又屬個體主觀的哲思問題,生命無所謂「正確答案」,甚至連如何才是最好的,

亦非任何人所能定奪,為求取自我生命平衡的所有修鍊,即為生命本身,尚走在 生命途中的我,又何來資格去評斷他人生命的優劣?

當我從一個七年級生的角度去看早於自己三十多年出生的母親,自動化將其

歸類。受到西化教育的我這一輩,看待上一代女性無我式的乖,直覺地以「自我」

的觀點切入探討,忽略傳統華人特有的文化視角;走進華人相關研究領域,仍不 自覺地以旁觀者清的立場玩味母親所呈現的傳統華人特性。直到藉由文獻貼近母 親的生長背景,同時觀照傳統性別角色為其生命定錨。持續深究眷村文化沒落、

族群意識及女性主義抬頭,現代化追求進步、彰顯主體性,母親置身其中反而突 顯其邊緣化。母親的生命故事讓我看見一位平凡女性被社會結構的框架給限制住,

而無法隨心所欲,她必須必須壓抑全然的真我,別人才會誇讚她乖。由此看見願 意成為我的研究參與者的母親勇氣可嘉!被自己的女兒書寫,等於迫使自己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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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美好與不堪之外,甚至得把一生視為羞恥的回憶攤開在陽光底下,接受女 兒與世人的檢視,撼動母親向來緊密包裹的生存信念。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每個 家庭都有避諱的議題,連清官都難斷家務事,家醜當然不可自己外揚,而訪談母 親非常可能觸及家中敏感的議題,尤其母女各有各的認知和感受,研究參與者說 與不說,說多少、怎麼說,對於自知不諳表達的母親是個不小的難題。尤其母親 並不覺得自己的生命故事有什麼值得成為一個研究,或者該說,她不能充分理解 研究是在做什麼,要拿來幹什麼,她隨口說過:「你比較會說,你寫你自己就好了,

幹嘛寫我?」母親害怕,所以抗拒,一如她敘說裡多次呈現的自己很笨,敘說自 己的一生正驗明自己的笨,這麼笨的自己的生命故事有什麼值得被寫、被研究?

尤其羞於攤在世人眼光底下,母親一生都羞於開放自己。社會文化對女性的禁錮,

讓母親如裹小腳地過了一輩子,因為一直把注意力放在腳裹得好不好、別人看起 來美不美,而無法放鬆看見自己真實的美麗。

二、最終─回到初衷

我則如本節開頭所言,是為了迫使自己靠近,而鼓起勇氣。過往,我眼中的 母親無知而消極,不肯主動攫取敏銳覺察自我的機會,我以為這樣的母親是過度 使力卻渾噩度日的,其實這便是母親的自我認同,母親雖然埋怨了大半輩子,但 她是認的,認了身為女孩就該幫忙家務、認了不會念書就趕緊工作養家、認了女 大當嫁、認了單親媽媽主內家務又主外家計,母親怨自己命苦,卻仍癡傻地認命 苦幹,曾經我以為母親可以更覺醒地喜樂度日,其實,母親一直一直在這條路上,

是我,避而不見。我太聰明,也太笨,以至於當她在講話時,我聽不見,也聽不 懂。總認為母親對自己的生命意義概念模糊,但或許,正因為不懂得有什麼好探 究,前往的路途反而執著而單純。尼采說:「一個人若知道為什麼而活,就能忍受 任何逆境。」母親看似脆弱依賴,卻在不算順遂的命運裡努力活著,一直以來就 為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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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小黛(2011)於《家族記憶》裡對母親的描繪觸動了我,過去我不曾如此 理解母親,但我的母親確是如此以她的方式承受生命的苦痛,成了她自己。

「我沒有收拾過她收拾的破碎,沒經歷她經歷的心酸,我不知道她怎麼讓自 己接納這樣的現實。……但是,關於憤怒的事情,她該是最難承受的一個卻是無 限承攬的一個。狠狠地吸了一口氣,我在想,是什麼如此折磨著一個人,讓她從 憤恨轉為接納,那心難的河流,究竟從哪裡出口。每當我想起母親那樣的神情,

看見她面對世間交錯而來的亂象與打擊,吞忍與吸收成了唯一途徑。當她不再以 自己為自己,而成為一個母親、一家的基石,她就像房屋的柱身,承載了畢生的

看見她面對世間交錯而來的亂象與打擊,吞忍與吸收成了唯一途徑。當她不再以 自己為自己,而成為一個母親、一家的基石,她就像房屋的柱身,承載了畢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