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與敘事:中國史傳敘事研究(Ⅰ)
──以《左傳》為中心的考察
※一、 中文摘要
史傳發展自成脈絡,在中國敘事史上有重要地位。《左傳》「言、事相兼」的 敘事特點,承上而啟下,代表先秦敘事發展的里程碑。古代史傳有記言、記事之 分,其體式分別如《尚書》、《春秋》。《尚書》之外,《國語》也以記錄言談為主,屬 「語」體,不僅記錄「言」,並具有對話性。區分「語」和「敘事」,對照《國語》、 《左傳》的相關載述,可進而論述言語記錄如何經過情節編構成為時間之流中的 整體敘事。《左傳》敘事,「言、事相兼」,以人物展示的方式,藉對話來推展情節, 既能解釋事件本末,並能揭示人物的心志,刻劃其形象。關鍵詞(key words):
言(words) 語(discourse) 敘事(narrative) 情節編構(emplotment) 主題(topic)二、緣由與目的
「敘事(narrative)」已成為當代學術的顯題,在許多學術領域裡都深受關注, 形成一個具有跨學科意義的「敘事學(narratology)」的研究領域。就歐美文、史學 界的敘事研究而言,依史東(Lawrence Stone)考察,七十年代中期以來,歷史學界 有一股「敘事復興」的現象1;歷史學者懷特(Hayden White),則將敘事的議題納 入「後設歷史學(metahistoy)」的研究中,正視歷史的敘事性,對其虛構性以及修 辭問題亦多所探討2。懷特取資於修辭學、文學批評,而他的論述又迴響於文學界。 ※本研究計畫提出之後,感謝審查人的寶貴意見,研究範圍略作合理調整。為彰顯中國史傳敘事 的發展進程,並使討論議題集中,文本選擇以《左傳》為中心。1 參考史東, “The Revival of Narrative: Reflections on a New Old History,”
Past and Present
No.85(1979), 頁 3-24。 2 參 考 懷 特 之 著 作 :
Metahistory: The Historical Imagintation in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
歷史界關注於敘事的課題,則歷史著作值得分析考辨的不再止於內容事蹟,再現 的形式及其對內容的具體形塑,日益受到重視。至於文學界,研究敘事往往仍以 神話、小說為主,側重敘事的結構和敘述的表現手法等。文、史學界應可展開更 積極的對話。
相應「敘事(narrative)」的研究熱潮,於是有不少中外學者回轉於中國,展開 「中國敘事」的討論。舉其犖犖大者,1977 年浦安迪(Andrew Plaks)主編的 Chinese
Narrative: Critical and Theoretical Essays 出版,此後,蒲氏和楊義並有題稱「《中國
敘事學》」的專書,傅延修的《先秦敘事研究》以先秦為斷限,論述「中國敘事傳 統的形成」;專書之外,其它的期刊論文,或在專著中涉及中國「敘事」者,更不在 少數。其中,很多學者都注意到史傳對小說的影響,尤其先秦兩漢之「敘事」實以史 傳為大宗,足以表徵早期中國「敘事」發展的進程,雖然如此,相關研究或者直接援 據歐美敘事理論運用於中國的文學作品,如浦安迪即是如此3;或者有意「返回中國敘 事本身」4,實際論述卻仍然侷限於以小說為主的成見,如楊義的《中國敘事學》,書 中關於史傳的討論就遠不及小說;至於王靖宇、孫綠怡之研究《左傳》敘事,他們的 論文集或題稱《左傳與傳統小說論集》,或題稱《左傳與中國古典小說》,從書名就可 以略窺其論述傾向:探討早期敘事似乎旨在為小說溯其源頭。 其實,真正貫徹「返回中國敘事本身」之研究,首應明瞭「敘事」一詞乃中國學 術傳統固有的術語,其指涉本以史傳為主,學者研究中國敘事卻往往視「敘事」為英 文「narrative」的對譯詞,鮮少深究其固有的義涵。漢、魏學者已稱司馬遷《史記》「善 敘事」,唐劉知幾《史通》已有名為<敘事>的專篇,宋真德秀《文章正宗》以「敘 事」為文章四體之一,凡此以及學者行文措辭之所謂「敘事」,指稱的實以史傳為主, 並非小說。梁劉勰在《文心雕龍.史傳》中,綜述經、史典籍,經傳如《尚書》、《春 秋》、《左傳》,史籍如《史記》、《漢書》等,凡載述過往人物之言行者,統稱為「史 傳」,並特別推崇《左傳》為史傳中的典範。依其描述,此種文體具有「原始要終」 的形式特徵,劉知幾稱之為「敘事」5,誠可與「narrative」相應對譯;若考慮劉知幾 等傳統學者所謂「敘事」實以史傳為主要指涉,則近於「historical narrative(歷史敘事)」。 中國敘事的傳統頗不同於歐美,後者有一系列從神話到史詩、到羅漫史、再到小 說的發展階段,中國則在神話和小說之間沒有史詩和羅曼史的發展階段,其間最足以 表徵中國敘事的主要是史傳。先秦就有以記錄言語為主的《尚書》、《國語》,《左傳》、 《史記》尤其是史傳敘事的兩大高峰,至魏晉南北朝,正史之外,更有志人、志怪頗 以廣見聞、資考證而補正史的樣態出現,唐傳奇以降的各體小說,也常在「傳」的形 式及內容題材上取資史傳,所以有人說小說孕育自史傳的母體,史學家或由「能與正
Representation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P, 1987); Tropics of Discourse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P, 1990).
3 「敘事」雖是中國文論裡早就有的術語,浦安迪坦陳他的研究其實是探索「narrative」觀念在中
國古典文學中的運用,說見氏著:《中國敘事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頁 4。
4 楊義:《中國敘事學》(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頁 10。
史參行」的觀點肯定小說,而傳統目錄學家也往往視小說如史傳之附庸。6 依準現存 的文獻來考察,史傳無疑在中國敘事的發展歷程裡具有重要地位,自成脈絡,並在相 當時期裡堪稱敘事的主流,而影響及於小說。研究中國敘事不能不正視史傳自身的發 展脈絡,誠能如此,史傳和小說之間的「建設性對話」才能真正展開,以多元的視角 建立「中國敘事學」,甚至以這樣的「中國敘事學」對應歐美「敘事學」進行跨文化 的對話。這樣,探討中國史傳敘事,誠然是一項有前瞻性的基礎研究。 本人近年由研究《左傳》,進而關注於中國敘事學的領域,注意到《左傳》「言 與事相兼」的敘事特點,具有承上啟下的關鍵意義。一個年度的研究,固不足以 觀照中國敘事之整體脈絡,縱使專就史傳敘事而言,也僅能針對先秦,藉由此一 時期史傳敘事的幾部典範作品建立指標,俾為上述基礎研究提供貢獻。
三、結果與討論
(一) 《左傳》在中國敘事史上的指標意義 「中國敘事學」的專著在此研究領域裡自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代表這方面 既有的重要成果。由此入手考察,作為參照,無疑可以確認《左傳》是先秦敘事 發展的一個重要里程碑。更重要的是,其「言與事相兼」的特點,尤具有承上啟 下的關鍵意義,可以作為考察中國敘事發展的指標。浦安迪主編的 Chinese Narrative: Critical and Theoretical Essays 這本論文集 中,討論早期歷史敘事的其實只有王靖宇的”Early Chinese Narrative: The Tso-chuan as Example,” 《左傳》儼然為中國早期敘事,尤其是史傳敘事的當然代表。王氏 的說明以為:《左傳》是中國最古老、最著名的史傳典範,並且對後來的敘事作品 有巨大影響,所以,藉由這部著作不僅能了解古代敘事,也有助於理解整個中國 敘事7
。浦氏收在上述論文集裡的” Towards a Critical Theory of Chinese Narrative ” 一文,以及後來出版的《中國敘事學》專著,都曾比較歐美與中國兩個敘事傳統, 他追溯中國敘事至《尚書》,而大盛於《左傳》,相應於歐美文學傳統中的史詩 (epic),中國實以史傳取而代之,成為明清小說不斷取擷的資源,在形式結構或內 容題材等多方面對小說有重要的影響;他根據班固《春秋》尚「事」(events)而《尚 書》尚「言」(words)的區分,謂「言」與「事」為中國敘事交替出現的兩大型式, 從神話到明清章回小說,往往「言」重於「事」,常表露出空間感優先於時間感的 6 以上,參考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式的轉變》(台北:久大文化公司,1990),頁 225-229 及 250-251;石昌渝:《中國小說源流論》(北京:三聯書店,1995),頁 1-12 及 53;浦安迪:《中國敘 事學》,頁 8-10;楊義:《中國敘事學》,頁 13-16。
7 王靖宇:”Early Chinese Narrative: The Tso-chuan as Example,” Chinese Narrative: Critical and
Theoretical Essays (Princeton: Princeton UP., 1977), 頁 3;並參氏著:《左傳與傳統小說論集》(北 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頁 22-23。
現象8。雖然提及敘事大盛於《左傳》,認為史傳在中國敘事傳統裡具有跟史詩類 似的地位,而為小說的重要源頭,可惜浦氏對史傳的討論猶相當有限。 楊義的研究認為,商代卜辭中已經有簡短的敘事文字,像這樣簡短的敘事文 字還散見於《周易》的卦爻辭,或《山海經》等的片段神話,商周銘文之中也有 記述事件的完整過程的篇章,唯其簡短、零散,並未成為敘事的範式,成為範式 者當推史傳,這是中國敘事發展的獨特之處;楊氏更將歷史與小說、戲曲並列為 敘事作品的三大系統,指出:中國敘事文類的發展往往多種並存,沒有歐美那樣 從神話而史詩、再由羅曼史到小說的階段性9。浦安迪以史傳取代史詩的說法,仍 不脫歐美敘事發展的架構;有別於此,楊義以歷史、小說、戲曲為三個敘事系統, 它們並非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地循序出現法。戲曲另涉及表演的形式,姑且不論。 如上文所言,中國史傳或歷史敘事源遠流長,先秦兩漢已出現高指標的著作,縱 使志怪、傳奇或章回小說出現之後,史傳仍然延續推展而自成脈絡。這樣看來, 楊氏捨階段說而另立系統說,此一說法值得注意。然而,他雖有「返回中國敘事本 身」的自覺,也注意到史傳敘事自成脈絡的重要性,畢竟引而未發。 傅修延為探討「中國敘事傳統的形成」,針對先秦的甲骨問事、青銅銘事,乃 至口舌傳事等等,作了廣泛的考察,爬梳先秦的「含事」資料可謂宏富。依他的 考察,由於古代史職的分工,使得先秦文獻在「記言」或「記事」上有畸輕畸重 的現象,謠諺或卦爻辭文辭簡短不足論,其它如卜辭、銘文以及《尚書》、《國語》 等,都偏重記言。《尚書》雖有像<金縢>這樣言事並茂單篇,僅偶爾一二見,而 《國語》中的記事仍頗為零散,《春秋》專主記事而不記言,卻太簡約。相形之下, 《左傳》無疑是「先秦敘事史上的高峰」,在此之前,記事弱於記言,真正「實現 了敘事行為的題中應有之義──以事包言,使敘事中記言一枝獨秀的局面變為記 言與記事的相映生輝」者,非《左傳》莫屬10。傅氏運用所謂的「敘事理論」解析 上述各種「有秩序地記述」的「含事」材料11,界定未免寬泛,不過藉以考察敘事 及其傳統的「形成」倒也無可厚非。至於指陳「言」與「事」畸輕畸重的起伏發 展,更為考察中國敘事梳理出饒有價值的線索。相對而言,中國古代先是長於記 言,記事較弱,《尚書》、《國語》等典籍中雖有敘事,畢竟只是零散偶見而已,《左 傳》全書則有許許多多引人入勝的敘事,而且能由言談或動作的記錄進展到有意 地撰作,將人物的言、行融貫在整體敘事中相互輝映,誠為先秦最具代表性的敘 事性著作。 浦安迪和傅修延都相當重「言」、「事」區分的說法。「記言」、「記事」二分, 首先見諸漢人的傳述。《禮記•玉藻》有「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的說法,
8 浦安迪:”Towards a Critical Theory of Chinese Narrative, ” Chinese Narrative: Critical and
Theoretical Essays, 頁 314-316;又,氏著:《中國敘事學》,頁 8-33 及 46-48。
9 楊義:《中國敘事學》,頁 13-16。
10 說參傅修延:《先秦敘事研究》(北京:東方出版社,1999)各個專章之論述,以上綜述見頁 192。
鄭玄注曰:「其書《春秋》、《尚書》其存者」12。《漢書.藝文志》則說:「左史記 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13,左史、右史何者記言,二說恰好 顛倒。究竟左史、右史的官職分別如何,姑且不論,至少漢人的說法顯示當時曾 有記言、記事二體區分的觀念,前者以記錄說話內容為主,後者以載述動作行為 為主,其體式大抵可以由《尚書》、《春秋》略窺一斑。徵之於文獻,《春秋》編年 而大事記要,絕無言談辭令;《尚書》則載錄許多長篇的誥誓辭命,除<金縢>等 少數篇章稍具敘事的形式,大抵以某一場合中發言記錄為主。這樣看來,古代史 傳的確有偏重記言或重記事兩種體式。漢人的說法或觀念,可以實徵於文獻。 劉知幾已經一語道出《左傳》敘事的特點在於「言、事相兼」,據以指陳其承 繼《尚書》、《春秋》,而另開新境的發展。劉氏《史通•載言》曰: 古者言為《尚書》,事為《春秋》,左右二史,分尸其職。蓋桓、文作霸,糾 合同盟,春秋之時,事之大者也,而《尚書》闕紀;秦師敗績,繆公誡誓,尚 書之中,言之大者也,而《春秋》靡錄:此則言、事有別,斷可知矣。逮左氏 為書,不遵古法,言之與事,同在傳中,然而言、事相兼,煩省合理,故使讀 者尋繹不倦,覽諷忘疲。14 《尚書》未記載齊桓、晉文的霸業,《春秋》不錄穆公<秦誓>之辭,劉知幾認為 這是由於記言、記事的分工,因而說:「言、事有別,斷可知矣」。「言」、「事」原 本分別記載,直到《左傳》始正式邁入「言、事相兼」的新里程。誠如《史通. 史官建置》所言:「為史之道,其流有二。何者?書事、記言,出自當時之簡;勒 成刪定,歸於後來之筆。」15 「當時之簡」,尤其是古代的記言、記事,原屬記錄 的性質,《左傳》擷取這兩大類型的史料,將人物的行為及其言辭融貫於一篇敘事 當中,重新排比組織,是所謂「後來之筆」,這樣的敘事乃是撰作,而非記錄。唯 其精心融貫,經情節編構而「煩省合理」,於是乎能引人入勝,成為敘事的典範之 作。 綜上所述,《左傳》是先秦最具代表性的敘事性著作,而其「言、事相兼」則 是中國敘事發展的一個重要指標。在此之前,史傳偏重記錄,而且記言優於記事, 至《左傳》而進入新的里程,能將人物行事及其言談精心編構為情節,融貫為整 體,撰作成「言、事相兼」的敘事。 (二) 「言、事相兼」的敘事 中國古代史傳有記言、記事之分,《左傳》上承《春秋》一系的記事體發展為 敘事,這種重「事」的類型逐漸成為史傳的大宗。但是記言性質的文獻倒也沒有 就此消失,《尚書》固為古代記言體的代表,此後,如《國語》、《戰國策》(一名 12 見《禮記注疏》(影清嘉慶 20 年南昌府學刊十三經注疏本;台北:藝文印書館,1982),卷29 頁5 上。 13 見《漢書補注》(影長沙王氏校刊本;台北:藝文印書館,1955),卷 30 頁 18 下。 14 劉知幾:《史通》(四部叢刊初編影明張鼎思覆校陸深本;台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65)卷 2, 頁 10-11。 15 同上書,卷 11,頁 81。
「事語」),如《論語》、《孔子家語》,漢以降還有像《說苑》、《世說新語》、《語林》 等等,以「言」、「語」、「說」題名的文獻。從「言、事相兼」的特點看《左傳》 敘事的指標意義,促使吾人注意敘事對「言」或「語」一系文獻的吸收,以及敘 事中言語對話的運用。 上文曾提及浦安迪的考察,他說「言」與「事」為中國敘事交替出現的兩大 型式,小說中往往有「言」重於「事」的現象,使得空間感增強,超越了敘事的 時間感。研究中國古典小說的學者相當重視話本和章回小說的「說話」的虛擬情 境,認為是敘事模式的主要特徵之一16。浦氏所謂「言」與「事」為中國敘事交替 出現的兩大型式,所謂「言」的類型大概指此而言。小說虛擬「說話」的情境作 為敘事模式,是否能如浦氏所言追溯至《尚書》等記言體文獻,尚待探究。切就 史傳而言,人物的辭令或對話在敘事中廣泛運用的情形,的確值得觀察討論。 劉知幾在《史通•申左》中曾列舉許多《左傳》載錄時人諫言或會盟辭令的 實例,認為:「斯蓋當時發言,形於翰墨,立名不朽,播於他邦。而丘明仍本其語, 就加編次。……諒非經營草創,出自一時;琢磨潤色,獨成一手。斯蓋當時國史 已有成文,丘明但編而次之,配經稱傳而行也。」17 古代的言語記錄,成為《左 傳》敘事的資源,可惜多已亡佚,無從對照觀察。倒是《國語》和《左傳》相傳 同出於左丘明,前者會集各國之「語」編纂成書,後者依經敘事,是融貫史料的 著作。《國語》中的「語」應是《左傳》參考的史料之一,載述內容可以彼此參照 比較18。以下嘗試藉由「語」和「敘事」的區分,對照二書中的相關載述,觀察言 語記錄如何經過情節編構成為時間之流中的整體敘事,進而論述《左傳》在敘事 中記言載語的功能。 從早期的文字記載看來,古代的確有「記言」、「記事」的區分。《左傳》以前, 16 參考王德威的論文,他引述韓南(Patrick Hanan)、浦安迪等學者的說法,並申述討論,見氏著: <「說話」與中國白話小說敘事模式的關係>,《想像中國的方法:歷史.小說.敘事》(北京: 三聯書店,1998),頁 80-101。 17 同上書, 卷 14,頁 104。 18 關於《國語》、《左傳》二書的關係,歷來說法極多,張師以仁考辨最詳贍精闢,論證二書著作 宗旨不同,且同述一事而時、地、人或事蹟也頗有詳略差異,雖同出左丘明,而一為編纂、一 為著作,說詳氏著:<論國語與左傳的關係>,《國語左傳論集》(台北:東昇出版公司,1980). 頁 19-108;及<從司馬遷的意見看左丘明與國語的關係>,《春秋史論集》(台北:聯經出版公 司,1990),頁 61-104。近年,王靖宇復從敘事的觀點比較二書,同樣獲得《國語》較接近原 材料,《左傳》則經過選擇、修飾故全書敘事風格一致,而且,前者乃《左傳》參考的原材料 之一,說詳氏著:<從敘事文學再度看左傳與國語的關係>及<再論左傳與國語的關係>,《中 國早期敘事文論集》(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1999),頁 135-167 及 169-178。《國語》以 載「語」為主,但也有一些經過潤色而具備敘事的形式特徵,王氏關於《左傳》、《國語》的比較討 論,主要是針對二書相關的敘事。雖然《國語》中也有具備敘事形式的篇章,畢竟多偏重記言,古 代遂有「語」的專稱,藉此,我們可以根據《國語》確立「語」體的特徵。區分「語」與「敘事」 的體式,著眼於中國敘事的發展論述《左傳》「言、事相兼」的指標意義,這是本研究計畫跟先前學 者研究的不同之處。
包括卜辭、銘文或《尚書》,言語的記錄已經相當發達,記事則相對地進展遲緩, 始終本末完整的敘事只零星散見。《尚書》之外,《國語》也屬於記言體文獻。《國 語》的「語」,多為君臣之間的問答記錄,以答辭為主,這是它的基本形式;應答 之辭針對主題,有所為而發,有其特定的言說對象,乃當時人物之間的對話。不 僅記錄「言」,並且具有對話性,常以「明德於民」為君臣對話的主題,這樣的體 式,古稱為「語」,《國語》就是古「語」體的著名代表。19參考浦安迪將「言」譯 為「words」,凡是說出口的話均屬之,相對的,有的學者將《國語》一類的「語」 譯為「discourse」20,恰可以強調其因應對象以進諫陳辭或論辨說理的對話性。《左 傳》所載雖有冊命誥辭,大抵多屬春秋賢士大夫應對陳說之「語」。依《國語》、《左 傳》,對比「語」和敘事的關聯,可以略窺此一階段中國敘事發展的演變之跡。 我曾詳細分析<祭公諫穆王征犬戎>(限於篇幅,引文不具錄。下同。)這篇 「語」,全篇凡五百一十二字,祭公的諫辭四百七十八字,佔了絕大篇幅,前言「穆 王將征犬戎,祭公謀父諫曰」,交代祭公進諫的由來和對象,最後則說「王不聽, 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荒服者不至」,由首尾的背景說明,可知祭 公的諫辭涉及周穆王征犬戎的事件,然就內容意旨而言,全篇主體在四百餘字的 一長段諫辭。其中,「先王」出現八次,「德」字出現九次,在在依準「先王」,標 榜其「德」,而總著眼於保民、恤民;而言語之間,迴環激盪的聲氣音韻,雍雍穆 穆的廟堂氣象,具體展現出天子卿士的雍容之姿、文雅之風。總之,這篇「語」 載錄祭公之辭,不僅傳達了此一人物的觀念見識,同時在造語修辭中展現了他的 聲氣形象。它是《國語》全書載錄的第一篇「語」,就時間而言,也是最早的一篇 「語」。<祭公諫穆王征犬戎>是《國語》全書載錄的第一篇「語」,就時間而言, 也是最早的一篇「語」,具有代表性,而「語」的基本結構及價值,可以藉由上述 分析窺見一斑。21 《左傳》中載錄許多春秋時代賢士大夫的諫言或辭令,劉知幾說「斯蓋當時 發言,形於翰墨,立名不朽,播於他邦。而丘明仍本其語,就加編次」,所本者大 概就是當時各國的「語」。如宣三年的<楚子問鼎>,楚莊王觀兵于周疆,此傳所 述以王孫滿的辭令為主。針對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王孫滿以「在德不在鼎」一 句先立定大本,然後將鑄鼎、遷鼎的原委娓娓道來,強調鼎所以「承天休」,再轉 出「天祚明德」,以「天命未改」壓伏楚之野心,最後結以「鼎之輕重,未可問也」, 將問題彈回,輕柔中帶著勁道。所以馮李驊從他立論陳辭的特色分析說:「劈頭提 出『德』,又從『德』推出『天』使他問心不過,又誇口不來,語語峻厲,真足以 褫奸雄之魄而消窺伺之萌矣。」22一番辭令,由鼎之可問不可藉題發揮,既明確宣 示「明德」的觀念,同時假諸「天命」,以微婉而堅定的辭氣促使楚兵不戰而退, 19 說詳拙著:<國語的「語」:形式與內容──從評析「祭公諫穆王征犬戎」出發>,《中國古典 文學研究》創刊號,頁 1-22。 20 同上引文,頁 11。 21 同上引文,頁 3-10。 22 馮李驊:《左繡》(影康熙 59 年書業堂鐫藏本;台北:文海出版社,1967 ),卷 10 頁 10 上。
正是藉由人物的展示,在辭令言語中,讀者感受到王孫滿「褫奸雄之魄而消窺伺 之萌」的神態,想見這個人物的形象。此外,如隱三年石碏勸衛莊公「愛子,教 以義方」,進而論及「六逆六順」的一番諫辭;桓二年臧哀伯勸阻桓公納郜鼎于大 廟,力陳「君人者,將昭德塞違」,切不可「寘賂器於大廟」;文十八年太史克代 表季孫行父陳辭,論事君之禮以觀莒僕之「凶德」,並詳述舜舉八元八愷而去四凶, 表明違君命而逐莒僕乃「去一凶矣」;襄十四年師曠隨侍晉悼公,提及「衛人出其 君」,便乘機進說,論「良君將賞善而刑淫,養民如子」,述親暱輔佐、瞽史補察 的制度,以為「天之愛民甚矣,豈其使一人肆於民上以從淫,而棄天地之性?必 不然矣。」;至於昭二十年,晏嬰侍齊景公于遄臺,也是藉題發揮,暢談「和」、「同」 之異;……諸如此類的長篇偉論甚多,不勝枚舉。這樣藉由人物展示,在靜態的 場合裡侃侃而談,敘事的節奏相對顯得緩慢遲滯,所謂空間感優勝過時間感的現 象殆指此而言。 如此「言」重於「事」的敘事,跟《國語》的「語」相較,性質近似,很可 能直接採錄時人的「語」錄資料,幾乎沒有剪裁或稍作潤色即編入傳中。對於這 些名言讜論,錢穆曾予表彰,認為《左傳》中所載的這些賢士大夫言語,其中「就 有許多很偉大思想在其內」23,杜維運更形容這樣「選擇由文化與智慧湧出的言論 而畢載之」,保存了春秋時代的文化氣息,再現其智慧光芒24。為什麼《左傳》所 載言語具有如此的價值呢?這可以根據「語」的特點來說明:「語」以陳辭說理為 主因而有相當強的思想主張;其修辭聲氣又因應特定的對象和場合,於是有個別 性,表露出說話人物的文雅和情采。 「語」是因應對象以進言應答的對話,旨在說理達意;敘事則「原始要終」, 載述一系列事件的整體脈絡以明其本末。《國語》、《左傳》二書,體式不同,宗旨 亦異,載錄的內容自然各隨所取,或者同收某一人物在特定場合的言語而詳略不 同,甚至內容互異,可能是根據資料有別,或者參考同一資料而刪裁不同。特就 中國敘事發展的觀點而言,古代「語」錄如何吸收為敘事的素材,經編構成為一 系列事件中的情節,以及它在整體脈絡中如何發揮敘事的功能,這是下文討論的 重點。 長勺之役曹劌和魯莊公的問答,《國語.魯語》和《左傳》有類似的載述,可 資以對照,「語」和敘事各有側重的情形顯然可見。《國語》記載曹劌和魯莊公關 於「所以戰」的問答,對於「不愛衣食於民,不愛牲玉於神」,曹劌以為根本不足 恃,故詳為解說,侃侃而談德惠於民的治道;至莊公再提出「余聽獄雖不能察, 必以情斷之」,曹氏曰:「是則可矣」,肯定其能「中心圖民」。這篇「語」開頭的 「長勺之役」只提供一個歷史背景,曹劌和魯莊公兩個人物的問答對話在此場景 中展示,展示的主題毋寧是布惠圖民的思想。託言以明德,敷陳為政的道理25,問 23 錢穆:《中國史學名著》(台北:三民書局,1988),頁 54-55。 24 杜維運:《中國史學史(第一冊)》(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93),頁 110-113。 25 張師以仁認為:「《左傳》記事,長於戰爭的描述,《國語》託言以明德,故沒有論戰一節,而
答之間,偏重說理達意,而時間的流動或因果的關聯十分模糊。參照於《左傳》 敘事,全篇「原始要終」,已具備「始-中-終」三段完整的情節26,相形之下,《國 語》所記只相當於起始的問戰一節。設若《左傳》曾參考後者,曹劌言語明顯經 過刪裁組織,變得更簡潔而具有節奏感。 進一步分析之前,先將《左傳》敘事分為如下三段情節: 1.始於問戰:將戰之前,曹劌鑒於在位者「未能遠謀」,乃主動請見,不顧鄉人 勸阻而參與了這場戰爭。請見,問莊公「何以戰?」三審君德之後,方說「可 以一戰」,隨即「戰則請從」。 2.中則應戰:戰場之上,是應機展現謀略的現場。曹劌跟隨莊公同乘而戰于長勺, 待齊人三鼓然後出擊,視轍跡、望軍旗,然後才追逐敗逃的齊師。 3.終場論戰:戰勝之後,曹劌應莊公之問,解說戰略緣由。 敘事的三段情節跟戰爭進行的階段相應,一個步驟導引另一個步驟,先後有序, 相互聯貫,構成節次分明的整體脈絡。其中,曹劌這個人物是貫串的線索,由入 見、請問引發他和魯莊公的連番問答,逐次敘出應戰前後的謀議以及作戰實況, 於是首尾瞭然本末連貫;而且,從情節編構的呼應關係看,戰前、戰後的謀議顯 然才是重心所在。以曹劌為線索,以謀議為重心,如此再現長勺之役這場戰爭, 正以曹劌所謂「遠謀」為關鍵。問「何以戰」,促使莊公明瞭重民、利民才足以用 民應敵,而且他說「可以一戰」之後,緊接著要求「戰則請從」──一則,通過 一番問答,莊公對曹劌的見識已有所了解,於是允諾他同車以為參謀;二則,曹 劌實以一己之謀略彌補上位者「未能遠謀」的空缺。只見戰場之上,曹氏曰:「未 可」,魯軍即止,待齊人三鼓然後曰:「可矣」,魯軍即進擊馳逐。交戰的實況先作 此描寫,其所以然之故則在戰後說明,進一步表露曹劌慎謀能戰的智略。呼應「肉 食者鄙,未能遠謀」一語,曹劌請見之前,想必已對謀臣將帥以及軍旅形勢,瞭 然於胸,從不在其位,到參贊軍機,其間轉變的因素厥在「問何以戰」的一番對 話,通過對話贏得莊公信任,於是能同乘應戰,隨機獻議,終使魯國獲得勝利。 莊十年《春秋》曰:「春王正月,公敗齊師于長勺。」《左傳》對應經文敘述其事 本末,以曹劌及其「遠謀」為關鍵,巧妙揭示了「公敗齊師于長勺」的關鍵因素。 《國語》記載長勺之役曹劌和魯莊公的問答之「語」,著重在說理達意,主題 則是布德惠民。相對的,《左傳》則將相關的對話編構為敘事中的一段情節,惠、 信、忠等人君之「德」為主政應戰的根本,曹劌此一思想猶然彰著,但不止於此, 在敘事本末中,曹劌如何透過對話展現自我,贏得莊公信任,並因而得以同乘而 參贊軍機,也都可以由此獲得理解。換言之,經情節編構為的「語」,不僅表現了 重點在敷陳其理。正是各略所略而詳其所詳。」(《春秋史論集》,頁 165) 《國語》、《左傳》 所詳所略誠然各有專主,下文針對《左傳》敘事的線索、關鍵,以及如何解釋《春秋》之義等, 稍加闡述,以為補苴。 26 亞里斯多德(Aristotle)《詩學》:「所謂『完整』,乃指有開始、中間與結束。開始為本身毋須跟 隨任何事件之後,而有些事件卻自然地跟隨於它之後;結束為或出於自身之必然,或出於常理, 跟隨於某些事件之後,而無事件跟隨於它之後;中間則必跟隨於一事件之後,而另一事件復跟 隨於它之後;是故一個結優良之情節不能在任意的一點上開始或結束;其開始與結束必須依照 上述方式。」以上,據姚一葦中譯:《詩學箋註》(台北:台灣中華書局,1978),頁 79。
說話人物的思想和形象,作為一系列事件裡的一個環節,它還具有解釋前因後果 的功能。《左傳》敘事有主題,那就是對應《春秋》經文以解釋「公敗齊師于長勺」 的因素。 《左傳》敘事擷取「語」作為素材,藉由人物的言語對話,不僅可以推展情 節,同時刻畫人物內在心志,發揮展示其形象神態的功能。 隱元年<鄭伯克段于鄢>情節編構的特點就是善用對話。共叔段以京為采 邑,進而「命西鄙、北鄙貳於己」,又「收貳以為己邑,至於廩延」,最後準備襲 鄭取代莊公,在武姜的支應下一步步擴展勢力。共叔段擴展勢力的四個階段,鄭 莊公的反應及變化之微,即形諸人物對話,從而曲傳其「志」。莊公初即位時年紀 尚幼,對於叔段在京築城逾越制度,曰:「姜氏欲之,焉辟害」,明知關鍵在武姜; 從「姑待之」、「將自及」,到明指叔段「不義不暱,厚將崩」,語氣漸次趨強,直 至掌握武姜和叔段襲鄭的訊息時,態度積極而主動,曰:「可矣」,隨即命將伐京, 先下手為強。從莊公即位到「克段于鄢」,對母親姜氏原本無可奈何到最後逐弟寘 母,前後長達二十二年,其心跡委曲在語氣態度的轉變中隱隱勾勒。27 哀六年<楚昭王知大道>,昭王在「卜戰,不吉;卜退,不吉」的情形下, 準備從容赴死,特意委請子西、子期繼位為君,兩人拒絕,便轉而懇請子閭,子 閭「五辭而後許」。後來,子閭卻與子西、子期共同擁立昭王之子章即位。然後, 《左傳》特追述昭王不禜、弗祭兩件事,略見其平生作為並非迷信卜祀,最後以 「孔子曰」評論說:「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國也,宜哉!」肯定昭王能「由己 率常」。何以見得楚昭王能不迷卜祀,深明「由己率常」的道理?敘事中載錄他的 言語,讀者可以從中明瞭昭王不禜、弗祭的理由。當周太史針對赤雲異象建議昭 王:「若禜之,可移於令尹、司馬」,他說:「除腹心之疾,而寘諸股肱,何益?不 穀不有大過,天其夭諸?有罪受罰,又焉移之?」當卜者宣告昭王之疾導因於黃 河作祟時,他以「三代命祀,祭不越望」為理由,謂「不穀雖不德,河非所獲罪 也」。由此,讀者也深刻了解到楚昭王這個人物。唯其平日就視國家一體,視大臣 如股肱,臨戰將死之際,「捨其子而讓」的安排庶幾免於權謀之虞,而獲得子閭和 子西、子期等人感念,一致擁立公子章,成就讓而不失國的佳話,樹立起楚昭王 「由己率常」的開明形象。 <楚子問鼎>中的王孫滿,在靜態的場合裡侃侃陳辭,這一類的敘事,情節 顯得單調遲滯;<鄭伯克段于鄢>以人物往返對話,一步一步地推展推展情節, 時間的流動感相對地淡化,如此般的敘事往往使讀者忽略當中的時間流程。由此 看來,《左傳》敘事中已經顯露出浦安迪所謂中國敘事往往「言」重於「事」、空 間感優勝過時間感的現象。就《左傳》本身來說,這種傾向跟對應《春秋》之事 而詳述其本末的宗旨很有關聯。《春秋》編年記事,或月或日,每事繫於一個定著 的時間點,《左傳》敘事則對應於經,針對事繫於經的時間點舒綻出一段「原始要 27 對於<鄭伯克段于鄢>的分析,說詳拙著:《敘事與解釋──左傳經解研究》,頁 168-174。
終」的時間流程,一系列事件在此展開。<鄭伯克段于鄢>全篇只凸顯「五月辛 丑」叔段由鄢出奔共的時間點,<楚昭王知大道>也只載明「秋七月」楚昭王在 城父,當月「庚寅」便卒於此,而這樣對於特定時間點的強調,恰與《春秋》記 事的時間相對應。閱讀《左傳》敘事,不應忽略此種經傳對應的關係。這涉及《左 傳》敘事的主題意向。 (三)記言載語的模擬問題 《左傳》依其敘事的主題意向選擇素材,編構情節。敘事中的言語辭令,只 要不刻意忽略古代的記言傳統,劉知幾「蓋當時國史已有成文」而「丘明仍本其 語,就加編次」的推想,應可以接受。然而,只要經過選擇和組織,編構為情節, 總已經是敘述者依其理解所再現的人物形象和事蹟本末,這樣,史傳同樣涉及模 擬的問題。 錢書鍾曾指陳,史傳工於記言者莫先乎《左傳》,這是「左氏於文學中策勳樹 績」的一大要項。他說: 史家追敘真人真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 之,以惴以摩,庶幾入情合理。蓋與小說、院本之臆造人物、虛構境地,不盡 同而可相通;記言特其一端。《韓非子•解老》曰:「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 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斯言雖未 盡想象之靈奇酣放,然以喻作史者據往跡、按陳編而補闕申隱,如肉死象之白 骨,俾首尾完足,則至當不可易矣。《左傳》記言而實乃擬言、代言,謂是後 世小說、院本中對話、賓白之椎輪草創,未遽過也。28 意謂史傳敘事之記言載語,其實是代言、擬言,跟小說對白「不盡同而可相通」。 藉錢氏的話說,史傳和小說,編構情節都需經一番揣摩想像,所以說二者「可相 通」;但就想像之有無史料根據,以及是否與真實世界一致等要求而言,二者又「不 盡同」。儘管《左傳》所述之言語辭令,尤其是人物之往返對話,以及若干私語或 獨白,未必完全合乎史料根據,大抵據成文、本其語,徵實有驗地建構往昔人物 行事的情貌原委,這屬於歷史的想像活動。小說的模擬想像,則可以自由臆造, 盡情虛構其可能的世界,任意隨心以求生動出奇,不必要求其符合史料根據,不 必與真實的世界一致。29 無論如何,錢鍾書從記言載語的模擬性論《左傳》和後世小說的關聯,謂有 「椎輪草創」之功,的確洞察到中國敘事發展上饒有意義的現象。《左傳》「言、 事相兼」,一方面吸收古代記言載語的傳統經驗以豐富敘事,一方面在理解揣摩以 模擬想像上也對後來包括小說的敘事發展,有草創啟發之影響。由此看來,《左傳》 28 錢鍾書:《管錐篇》(北京:中華書局,1996),第一冊,頁 164-166。 29 理論上,真實的跟虛構的世界不同,真實的世界是唯一的,凡此世界內的種種須能合乎一致, 是否合乎一致則可藉由歷史考據的方法來檢驗。至於虛構的世界,並非唯一,不同的小說造設 不同的世界,不必與其它的世界(包括真實的世界)一致,只要合乎可能性而可以理解。說並參 拙著:《敘事與解釋──左傳經解研究》,頁 174-175。
在中國敘事史上的確具有承先啟後的指標意義,而「言、事相兼」的敘事特點尤 為關鍵,值得學者注目和研究。
四、計畫成果自評
中國敘事學是一個具有跨學科意義的新領域,將有助於文學、歷史學等學科 領域之整合研究,可作為中國學術與其他學術傳統進行「對話」的一個進路。而 史傳興盛,自成一發展脈絡,這是中國敘事的特色。當前中外學者之「中國敘事」 研究偏重小說,忽略史傳,此一狀況固當針砭;但史傳研究者雖不乏人,可惜仍 少關注其敘事性。這正是文學與歷史學可以相輔相成之處。本研究計畫以《左傳》 為中心考察先秦史傳敘事的發展。 由考察幾部「中國敘事學」的專著,益見《左傳》是先秦史傳敘事的重要里 程碑。我認為,《左傳》「言、事相兼」的敘事特點,尤其具有承上而啟下的指標 意義。 古代的文字記錄,從卜辭、銘文到《尚書》這部文獻,大抵偏重記言。記言 體之中,有一類特別稱為「語」,如《國語》就是古「語」體的著名代表。《國語》 的「語」,多為君臣之間的對答,偏重說理,而常以「明德」為主題。應答之辭針 對主題,有所為而發,這樣,「語」不僅是說話的記錄,而且具有對話性。敘事則 「原始要終」,將一系列事件經情節編構而成為完整的脈絡。《左傳》敘事擷取古 代豐富的言語記錄作為素材,融貫編構,乃是有主題意向的著作。其中,人物的 言語辭令,成為系列事件中的一個環節,於是有表露人物心志、刻畫人物形象的 功能。這屬於展示的手法。人物在特定的情境場合中展示,情節或顯得單調遲滯, 時間推移的流動感也相對模糊,凡此,顯露《左傳》敘事已經出現浦安迪所謂中 國敘事往往「言」重於「事」、空間感優勝過時間感的現象。這種傾向跟《左傳》 對應《春秋》之事而詳述其本末的宗旨大有關聯。雖然「蓋當時國史已有成文」 而「丘明仍本其語,就加編次」,依主題意向選擇、組構,再現的乃是敘述者依其 理解形塑的人物形象和事蹟本末,這樣,史傳同樣涉及模擬的問題。從敘事之再 現總免不了模擬而言,錢鍾書指《左傳》記言乃是擬言、代言,認為啟發了後世 小說之對話,這是很有意義的評論。 上述研究成果,針對中國敘事自身的特點建立指標,並為「中國敘事學」之 開展與深入研究提供論述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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