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50 年代鍾理和與本省作家的創作能動性
第四節 〈我與假黎婆〉的政治閹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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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裡有點惱怒農場的越權行為，她覺得農場未免過於專制強橫，它如何竟 干涉到別人頭上來了？竟讓別人隨便擺佈自己的女兒？（〈笠山農場〉，頁 303）
面對農場主人的脅迫，屬於無產階級的阿喜嫂與劉淑華母女就只能「向命運 低頭屈服」（〈笠山農場〉，頁303）。
〈笠山農場〉從同姓婚姻的議題上重新反思宗法倫理與其背後衍生的社會矛 盾，當農村社會結構面臨轉變時，「傳統」與「道德」並不是單純的歷史延續，
而是經由有意識的取捨以維護資產階級的利益。笠山農場進入資本化經營模式後 依賴的是宗法倫理來穩固社會秩序，同姓婚姻出現無疑破壞了社會規範，也將致 使農場主人失去以宗法的力量行使支配的權力。
第四節 〈我與假黎婆〉的政治閹割
〈假黎婆〉被刪得好苦。本篇題名原〈我與假黎婆〉，有幾分是為了紀念亡 祖母而做，現在除了題名之外，事實本文有關「我」及「與」的部分具完全被刪 削，而只剩下敘述「假黎婆」的部分，這已無異把自己最親愛的人剝光了供人展 覽，我對此作何感想，兄可想像而得。再看看被留下的部分，似乎正如兄中所說 有「異國情調」的味兒的地方，這樣看來，我們今日的「文壇」好像只要新奇只 要刺激，不要文學，不要小說，被人另眼相看的聯合報亦不能免此，令人多麼傷 心！71
71 陳宏銘、莊紫蓉、錢鴻鈞編，〈台灣文學兩鍾書〉，〈台灣文學兩鍾書〉，《鍾肇政全集 23》書 簡集（一），頁5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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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黎婆〉是鍾理和1960 年刊登在《聯合報》副刊上的短篇小說 72，原題 名為〈我與假黎婆〉，但鍾理和在寫給鍾肇政的信件中表明了《聯合報》編輯擅 自刪修內容並更改了題名致使小說偏離了作者的原意。雖然鍾理和在通信中直指 編輯刪修的目的是商業上的操作，為了突顯異國情調以提高作品的趣味性，但並 不能忽視戒嚴時期編者的刪修動機也可能是出於言論審查。〈我與假黎婆〉的內 容是描述一位「我」客家小孩與「假黎」原住民奶奶之間的故事，在親情或是原 住民的文化上都有深入的書寫。細究〈假黎婆〉的刪修內容包含了主角與奶奶各 自的人物特寫以及他們之間部分的互動過程，但有更多的部分是圍繞在奶奶的原 住民文化與漢族社會的衝突。筆者認為〈我與假黎婆〉的刪修可視為反共文藝生 產體制下的自我審查機制，出版業者必須剃除出版品中可能會觸及政治禁忌的言 論內容以免遭受政治制裁，藉由〈我與假黎婆〉刪修內容的探討能進一步理解台 灣農村小說範疇下所不能碰觸的族群議題。
鍾理和一直以來都相當注重台灣內部多元族群的文化，在《文友通訊》中探 討台灣方言文學的問題時，鍾理和就點出了台灣除了閩粵兩族之外還有外省人和 高山族，因族群多元的關係要注意到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閱讀閩語漢文73。在〈笠 山農場〉中有相關閩粵之間的衝突情節，而〈我與假黎婆〉則是焦距在原住民與 漢人社會間的糾結關係。〈我與假黎婆〉較為不同的地方在於這是鍾理和首次以 原住民作為主要角色，並且關注原住民如何融入漢人社會作為主要情節。〈我與 假黎婆〉在目前史料中筆者找到三種版本，第一個版本是收錄在《新版鍾理和全 集》中的手稿掃描圖片 74，此手稿較接近鍾理和原定的內容。第二個版本是《新 版鍾理和全集》中所還原整理過的〈假黎婆〉75，《新版鍾理和全集》重編的目的 在於補正先前鍾理和作品集的不足，而有以下的修正：
72 鍾理和，〈假黎婆〉，《聯合報》，1960.01.20，第六版。
73 同註 72，頁 366-368。
74 鍾怡彥編，〈我與假黎婆〉，《新版鍾理和全集》第 8 冊：特別收錄。
75 鍾怡彥編，〈假黎婆〉，《新版鍾理和全集》第 2 冊：短篇小說卷（下）（高雄市：春暉，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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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讓全集回歸作者最後定稿的文本。
2. 針對某些文本創作與刊出過程中受到個人或編者的干預加以修正。
3. 消除國家控管力量在文本創作和出版過程中不當的干擾。
4. 針對前面兩版全集（筆者註：1976 年遠行的第一版全集到 1997 年高雄 縣文化中心的第二版）編選時的補正與部分還原。76
然而《新版鍾理和全集》所整理的〈假黎婆〉並沒有說明是採用最後定稿還 是手稿的內容，根據筆者比對手稿與《聯合報》的版本內容後，全集所收錄的〈假 黎婆〉應是屬於手稿的部分還原。〈假黎婆〉第三個版本即是1960 年於《聯合報》
上刊載的〈假黎婆〉，此版本已經過編輯大幅刪修而失去了手稿原有的篇幅。本 論的研究目標是根據《聯合報》刪修〈我與假黎婆〉的內容探討反共文藝生產體 制如何閹割作品中的政治敏感議題，以及透過政治閹割所要附和的國家意識形態 為何。為求精準掌握刪修的內容，本論採用〈我與假黎婆〉手稿與《聯合報》〈假 黎婆〉版本作為主要的比對文本，並在後面的論述中以兩個不同的篇名作為版本 的區別，而手稿中原先就被作者刪除的段落則不在本論的討論範圍內。
〈假黎婆〉的故事背景為客家農人的大家庭中，主角「阿和」敘述幼年時期 與奶奶之間的感情變化。作為繼室的奶奶雖然與阿和沒有血緣上的關係，但是卻 也無微不至的照顧阿和，但一直讓阿和無法理解的是奶奶的「假黎」身分。「假 黎」或是「加禮」為台灣南部人對屏東地區的排灣族、魯凱族原住民的稱呼 77， 因此奶奶身上有著特別的墨黥刺花、會唱「番曲」。奶奶除了不會講漢人民族性 的傳說故事或歌謠之外，她身穿客家人的長衫和其他人並無兩樣，以至於阿和一 開始對奶奶的「假黎」身分是半信半疑的。奶奶的娘家還有一個弟弟與侄子，曾 來家裡幫忙飼牛的弟弟也與阿和建立了深厚的情誼。阿和覺得奶奶的弟弟「說得
76 同上註，頁 10-911。
77 鍾怡彥編，〈假黎婆〉，《新版鍾理和全集》第 2 冊：短篇小說卷（下），頁 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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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好客家話；而且他的臉孔誠實和氣，缺少山地人那份剽悍勇猛之象，所以倘 不是他腰間繫支『孤拔』，頭上纏著頭部，我是不會知道他是假黎的78」，在阿和 的世界中「假黎」只是比一般人多了一些不一樣的特徵而已。但直到阿和跟著奶 奶越過番界進入深山中後，阿和才真正感覺到那些「假黎」的特徵成為了他與奶 奶之間的隔閡。
唱歌奶奶雖是很迷人的，但我內心卻感到一種迷惶，一種困擾，我好像覺得 這已不是我那原來的可親可愛的奶奶了。我覺得自她那煥發的愉快裡，不住發散 出只屬於她個人的一種氣體，把她整個的包裹起來，把我單獨地淒冷地拋棄在外 面了。這意識使我難過，使我和她保持一段距離……（中略）……起初我只是默 不作聲，後來終於熬不住這內心的孤寂之感而撲向奶奶，熱情地激動地喊著說：
「奶奶不要唱歌！奶奶不要唱歌！」79
雖然當下奶奶對於阿和的請求感到詫異與憂鬱，但回到家後奶奶又恢復成以 往沉靜、恬適的樣子。與奶奶之間親暱的情感隨著阿和長大成人離家後慢慢疏離，
待奶奶過世後只能追憶往事。聯合報副刊所刪減後的〈假黎婆〉主要呈現的是阿 和對於奶奶的思念，與阿和作為一個小孩角度所能觀察到的奶奶樣貌。
然而在〈我與假黎婆〉的手稿中有更多篇幅是焦距在奶奶身處漢人社會中所 遭遇到的文化衝擊，奶奶所表現的負面情緒是聯合副刊〈假黎婆〉中所不易見到 的。〈我與假黎婆〉裡面阿和對於奶奶的「假黎」身分並不是不理解，而是處於 抗拒的態度。
我所以知道她是「假黎」，是在我較大一點的時候，雖然如此，這發現對我 並不具任何意義。把她放在這上面來看她、想她、評量她，不論在知識上或感情
78 鍾理和，〈假黎婆〉，《聯合報》，1960.01.20，第六版。
79 同上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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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我都無法接受的，那會弄混了我的頭腦。我僅知道她是纏著番婆頭，手上有 刺花的奶奶，如此而已。我只能由這上面來認識她、親近她、記憶她！80
「假黎」的身分意味著不同的人種、有著不同的文化，形成了漢人社群中的
「他者」。在阿和年幼的世界中奶奶屬於家族共同體的一部分，但是家族共同體 是以客家漢人為中心，阿和拒絕和「假黎」奶奶之間有一道無法跨越的種族藩籬。
然而種族間的藩籬卻是奶奶極力所想要消弭的隔閡，扭轉原住民在漢人社會中的 負面形象。當阿和問起自己是怎麼開始親近奶奶時，奶奶告訴他一段故事：
據說有一天一大清早她要去河裡洗衣服時，她看見一個福佬婆把個孩子扔在 竹頭下，她待福佬婆去遠了就前去把孩子抱起來，裝進洗衣服的籃子裡帶回家去，
這便是現在的我。（〈我與假黎婆〉，頁 180-181）
奶奶所說的故事挪用自客家婦女向小孩解釋新生命從何而來所講述的故事 腳本，只是將原本故事腳本中拋棄孩子的「假黎婆」替換成了「福佬婆」。角色 的替換象徵主體權力的轉移，假黎婆從原本的拋棄者轉移成拯救者，而被汙名化 的對象從假黎婆轉移成故事講述與聆聽關係中不存在的第三者「福佬婆」。奶奶 深知到在漢人社會中普遍存在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所以在娘家親人探訪時特別 吩咐弟弟與侄子滴酒不沾，也不能接受餽贈的米糧，盡量避免讓「假黎」的形象 落入社會既定的印象──貧窮與野蠻。但奶奶的姪子破壞了規矩喝得酩酊大醉後 還大鬧家裡一番，惹來奶奶的責罵與流淚。在姪子酒醉鬧事的情節中，〈假黎婆〉
與〈我與假黎婆〉有非常不同的後續。〈假黎婆〉的版本中，隔天阿和發現奶奶
與〈我與假黎婆〉有非常不同的後續。〈假黎婆〉的版本中，隔天阿和發現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