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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grid Weigel 在討論班雅明的「意象思考」時,亦提到班雅明的繁複句構亦 是非常棘手的翻譯難題之一。在英文翻譯中,因為要求流暢,許多詞彙大多採用 類比的策略(assimilation),致使班雅明特殊的造字(Wortschöpfung)與標誌著 班雅明特殊思考方式的複雜性與隱晦性均因此被忽略而消失(Weigel, 213-215)。

除了字詞所展露的多義並列與無窮辯證特性之外,班雅明思想的特殊性亦表現在 他的散文句式之中。如班雅明在〈認識論批判序言〉中所主張,他要發展的是一 種「清醒式」的散文風格,一種不斷的回顧與迂迴前進的方式:「不斷地重新思 考,刻意地回到事物本身」(GS I, 208)。因此,辨認出這樣的迂迴句式,亦是我 們隨著班雅明一起思辨的重要線索。

這種不斷的回顧,促使我們不斷重新思考的寫作風格,表現在其散文中,除 用字的特殊性之外,最清晰易見的,即是片語與句子的重複。例如,在〈論語言〉

中,我們看到這樣的段落:

……語言傳達了甚麼?(Was teilt die Sprache mit?),語言(Sie)傳達其相應的 精神本質…語言因此傳達物之任何語言本質(Die Sprache teilt also das jeweilige sprachliche Wesen der Dinge mit),然就其精神本質(ihr geistiges)而言,只要其

(es)[精神本質]直接(unmittelbar)處於語言之中,它都是可以傳達的(mitteilbar) 語言傳達物之語言本質(Die Sprache teilt das sprachliche Wesen der Dinge mit) 其最清晰的展現卻是在語言本身。要回答這個問題:語言傳達了甚麼?(Was teilt die Sprache mit?)其答案則為:每個語言傳達其自身。(GS II, 142)[本段為筆 者自譯,底線為筆者所加,以標示重複部分]

上面所引是〈論語言〉開頭的兩個接續段落。從這兩個段落,我們除了看到 不斷重複的字彙,更看到班雅明透過同一段詞或同一個句子的不斷反覆,藉以回 溯其指涉並推演其論述,而這樣的回溯便是班雅明「不斷重新思考」的一種風格 展示,亦如Susan Bernofsky所描述的,是一「前伸的手與回眸的眼光」之逐步推 進的寫作手法(Bernofsky, 268)。而這樣不斷回眸的手法不但持續出現在單篇文 章之中,有時亦接續在其他文章之中。例如,當我們閱讀完上述所引的兩個段落,

再讀〈譯者〉開頭段落中的這個句子:「一個作品到底「說」些什麼(Was ‚sagt‘ denn eine Dichtung)?它要傳達什麼(Was teilt sie mit)?」,我們更可以發現到「要 傳達什麼」(Was teilt sie mit)是兩篇文章中持續反覆的核心問題。因此,一個看 似簡單的問句,使用的是平常的詞彙,與班雅明在接續的文章之中不斷反覆辯證,

卻從不直接給予結論的論證方式產生一種衝突感。藉著與〈論語言〉中重複的句

法相互參照,我們可以發現,班雅明藉著不同時期的書寫,以同樣的問答方式,

時時刻刻都處在一種與自己的語言哲學對話與思辨的狀態之中。因此,Susan Bernofsky亦如此描述班雅明的句子:

班雅明的句子,乍看之下經常讓人有無法看透的效果,但在反覆閱讀之後,其文 句卻是如此清晰,以致剛開始的頓失方向(Desorientierung)又變得近乎難以理 解。這種篇章的無法接近性產生的是一種距離感(Distanz),所被賦予的是一種 魔力(Magie)—人們會將之理解為班雅明式的靈韻(Aura)概念,即「那曾經 出現的一種遠方(Ferne),儘管它是如此貼近。」(Bernofsky, 271。本段為筆者 自譯)

在這種不斷回眸,不斷呼吸的散文式行文之中,瞬間的距離感是班雅明刻意 製造的效應,目的即在於讓人產生思想的停頓與張力。Bernofsky指出,這種張力 產生了一種時間的動態與空間的靜止,逼迫讀者必須不斷回顧,檢視我們對前文 中的某個句子是否已適當地理解,並由此產生了一種閱讀的停頓(Bernofsky, 271)。 這種迫使人停下來思考的效應,除了上述不斷重複的字、詞、句之外,亦表現在 班雅明不斷使用的代名詞之上。如前面所舉的例子:

語言傳達了甚麼?語言(Sie)傳達其相應的精神本質…語言因此傳達物之任何 語言本質,然就其精神本質(ihr geistiges)而言,只要其(es)[精神本質]直接 處於語言之中,它(es)都是可以傳達的。[此處底線所標示的德文是代名詞的部 分]

在班雅明的句子中,除了不斷重複的概念與詞彙迫使我們不斷回顧之外,文 中頻繁使用的代名詞亦有同樣的效果。以上述例子而言,sie是一個陰性的主格/

直接受格代名詞,可能指涉的便是陰性的名詞「語言」(die Sprache)。即使是如 此簡單可推測的代名詞,在翻譯中已然造成一種困難。班雅明以代名詞指涉前述 所指的方式,在行文中造成一種精簡的作用,但這種作用卻很難在翻譯中展現,

因為英文中並沒有足夠相對應的詞性,而中文的行文習慣更難以用它/他/她來指 涉人以外之事物。然而,在班雅明繁複的論證之下,這種代名詞的使用隨處可見,

藉此我們似乎可以看到他在每一個文句中力求精簡的意圖。以上述段落中「其精 神的」(ihr geistiges)為例,「其」(ihr, [陰性所有格代名詞,單複數同型])究竟

是前面所提到的物(das Dinge,[中性])、語言(die Sprache,[陰性])、抑或是本 質(das Wesen,[中性])的,而「精神的」(geistiges)究竟是指精神的甚麼,都 讓人必須駐足思考與重新回顧。若以英文翻譯之,ihr geistiges或可譯為“her/their spiritual“,是誰的精神,是精神的甚麼,則我們必須依據前面所指涉的名詞詞性 方能判斷,從而推測其所指應該是「語言(陰性)的精神本質(中性)」。藉著這 種代名詞的頻繁使用,我們可以說,他的思想展示是繁複且逐步推進的,但他的 用字與行文卻是精簡且精確的。但在這樣的精簡意圖之下,閱讀不但變得更為緩 慢,翻譯亦變得更加困難。

因此,在這樣不斷回眸的書寫之中,判斷代名詞的指涉與句子的結構便顯得 異常重要。這也就是為什麼Bernofsky亦強調,通常,在閱讀班雅明文章之時,每 個句子的詞序是絕對不可以改變的(Bernofsky, 271),因為一旦在翻譯中轉變詞 序,乃至詞性由名詞被改變為動詞,主動被改變為被動,所有格被改變為名詞,

回顧便顯得益加困難,環環相扣的指涉便成為混亂的獨立句子,而思想的距離便 無法在後續的閱讀中因脈絡的重現而變成清晰。

在這種精準且刻意的行文之下,對於班雅明所使用的每一種句型,加入的每 一個語氣詞,我們便更加不能忽視。如前文所提及,並列的自由是班雅明力圖營 造的一種狀態,這樣的並列帶來的是一種思想的撞擊。表現在書寫實踐之中,這 種並列不但表現在如「意象式思考」的用字之中,亦表現在其論述的邏輯與脈絡 之中。因此,我們經常看到的是一種並列的句式。如在〈譯者〉中對可譯性的探 討:

「若翻譯是一種形式,那麼對某些作品來說,可譯性必為其本質。」(Wenn Übersetzung eine Form ist, so muß Übersetzbarkeit gewissen Werken wesentlich sein.)

(GS IV, 10)

從班雅明明確的哲學關懷觀之,班雅明的這種語句呈現的是一種邏輯論證的 陳述語句,因此,若…則…的關係是相當嚴謹的,而對應的詞彙與其邏輯推論息

息相關。但在這種「若…則」的關係之中,因為班雅明在語句中所使用的多是形 上學的層次,因此,我們雖然無法就一般的概念在這個語句中立即獲得清晰的理 解,但這樣的句式之維持所產生的並列效果,可讓我們在後續逐層的推論中獲得 更清晰的驗證。因此,在〈譯者〉的尾聲,當我們看到:「句是原作語言前的牆,

字 譯 為 其 拱 廊 」(Denn der Satz ist die Mauer vor der Sprache des Originals, Wörtlichkeit die Arkade.),或許我們應更加注意的是這個句子的並列性,應避免 任何解釋詞彙的添加,以維持一種並列的張力。

除此之外,班雅明的並列意圖亦表現在其避免二分法的邏輯脈絡中。如〈譯 者〉前半部分所討論到的譯作與原作之間的關係:

猶如(So wie)生命的表述是最內在的與生活者相連結,……翻譯也是如此源自 於原文。也就是說,不是那麼地源自其生命而是源自其「逾命」(Zwar nicht aus seinem Leben so sehr denn aus seinem ”Überleben”.)。而若翻譯確(ist doch)晚於 原文,則……,標誌著其續命的階段。(Ist doch die Übersetzung später als das Original, ... das Stadium ihres Fortlebens.)(GS IV, 10)

從這個重要的論述段落中,我們不但看到哲學詞彙,亦看到邏輯論證的並列 句式之精準使用。在字裡行間,我們也看到班雅明藉著相當精確的用字,逐步地 推論著譯作與原作之間的生命觀。因此,在這種精準的用字之間,「不是…那麼 地…而」(nicht...so sehr denn)的意涵是不應被忽視的。這與「不是……而是」

(nicht...sondern)的二分法句式,在意涵上是不同的。第一個用法雖然較不贊成 其所舉之前者,但亦不完全屏除其存在;而第二個用法則是全然的屏除其所舉之 前者,而完全地支持後者。因此在班雅明論述中一再反對將「自由」與「忠實」

二分法的邏輯下,班雅明的第一個用法是具有並列意義的,若翻為第二種句式,

便會成為二分的邏輯,與其通篇的並列書寫形成一種矛盾。

綜合上述的種種,我們或許略為窺探了班雅明文章何以如此難解,而翻譯又 變得何其困難的實際狀況。其中,第一個困難,是脈絡的難以辨認。因為不斷地 與過去、現在、以及尚未被認可為體系的思想對話,不斷地與自己的思想與書寫

對話,讀者若無法認出他藉著書寫與過去以及當代各種思想相互辯證的脈絡,無 法認出他在早期書寫中藉著哲學與形上學的層次意圖以文學批評重新建立一種 語言哲學的脈絡,單憑單篇文章的閱讀,即使是能夠閱讀與理解原文的讀者亦無 所適從,而僅能依本身既有的「視閾」作出自己的解讀。因此,同樣作為原文讀 者的譯者,若未能認出這樣的複雜對話脈絡,所選用的詞彙便很可能受到其理解

對話,讀者若無法認出他藉著書寫與過去以及當代各種思想相互辯證的脈絡,無 法認出他在早期書寫中藉著哲學與形上學的層次意圖以文學批評重新建立一種 語言哲學的脈絡,單憑單篇文章的閱讀,即使是能夠閱讀與理解原文的讀者亦無 所適從,而僅能依本身既有的「視閾」作出自己的解讀。因此,同樣作為原文讀 者的譯者,若未能認出這樣的複雜對話脈絡,所選用的詞彙便很可能受到其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