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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迪》的編者,亦即班雅明生前友人之一漢娜‧鄂蘭曾提及,班雅明對每 個字所採的態度猶如在深海採珠,他的用字就像是一種鑽探法(Arendt, 2006, p.

94)。這種鑽探法,即如班雅明在〈認識論批判序言〉中提及,所肩負的是哲學 的使命,意在突破既有的認知與語言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桎梏。為了讓字詞肩負重 新闡述理念(Idee)的哲學任務,班雅明的用字已經是一種文體創新的實踐。班 雅明在1929年的隨手小記中曾經描述過自己對字的特殊用法及其與語言哲學的

關係。他發現到,每個有著同樣概念值(Begriffswert)的字詞,在不同的語言中 卻各有其不同的表達形式。因此,他的做法是,極盡矛盾之能,或者,即使是對 的論述,亦盡量地再使之「誤入歧途」或產生其他的張力。也因此,班雅明表示,

他甚至將德語也當作外國字來使用,極盡其細微且極端之意,以解去太過習以為 常而被視為理所當然的那層面紗。這種操作,班雅明稱之為「字詞意圖特性之發 掘」(Entdeckung des intentionalen Charakters des Wortes)(GS VI, 418)。

然而,班雅明的做法並不是去創造新的字詞。避免創造新的術語,是班雅明 在《悲悼劇》中明確的主張(GS I, 227)。相對地,班雅明用的是既熟悉又使之陌 生化的方法。如Samuel Weber所指出,班雅明是藉著凸顯一個字的某個部分,如 字尾,使得該字看起來似乎很熟悉,但其實已經是一種字的創造(Wortschöpfung)

(Weber, 75)。這種用法,最常見於班雅明文章中的,即是“

-keit / -heit“或“-barkeit“等名詞化字尾的運用。在班雅明的文章之中,我們隨處都 可以見到這個字尾。如在〈論語言〉中的直接性(Unmittelbarkeit)、可傳達性

(Mitteilbarkeit )、 無 限 性 ( Unendlichkeit );〈 譯 者 〉 中 最 典 型 的 可 譯 性

(Übersetzbarkeit)、陌生性(Fremdheit)、破碎性(Gebrochenheit),以及難以用 中文適當譯出的「字詞性/字譯」(Wörtlichkeit)。在文字之中,這些字尾看似只是 將欲討論的某些詞彙配合文句的需要予以名詞化,但事實上,這種名詞化的做法,

是班雅明用來形成概念的方法之一,以藉此精準地將所欲談論的主題概念化,再 予以解構,使之脫離傳統與已被同化的角色(Weber, 74)。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名詞在班雅明論證句式中難以言喻之重要性。除了名 詞化的用法之外,班雅明亦藉著某些詞彙的不斷重複,如本質(Wesen)、字/言

(Wort)、神力(Magie)、生命(Leben)、意涵(Sinn)、指涉(Bedeutung)、傳 達(Mitteilung)、乃至餘生/逾命(Überleben)與續命(Fortleben)等來凸顯這些 詞彙的重要地位。這種重複不但凸顯該字詞在語言哲學脈絡中的概念地位,藉著 不同脈絡,班雅明也藉此呈現出這些概念在時間之中的轉變與距離,從而藉著形

上層次的探討恢復這個詞更原初的位置。而這些詞彙在班雅明不同文章脈絡中的 重複使用,亦有其重要的概念揭示與互文作用。因此,我們在翻譯的時候,詞性 與詞彙的重複,對於認出班雅明的語言哲學脈絡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除了名詞化與重複性之外,Weigel亦以「意象式思考」(Bilddenken)來描述 班雅明難以模仿且具有魔力的用字手法。班雅明曾在學術生涯的追求失敗之後,

在各地旅遊的歷程中,以片段式的書寫方式記錄下種種心靈意象。《班雅明全集》

中即以〈思想意象〉(Denkbilder)為題,將之收錄於第四冊(GS IV, 305-438)。

據編者Tillman Rexroth 的說明,班雅明這種獨有的寫作手法是一種哲學形式,隱 藏在對著看似不起眼的物件做遊戲式思考的面具之下(Rexroth, p. 883)。Weigel 所稱班雅明的這種「意象思考」之特殊寫作手法,阿多諾則以「意象式表述」

(bildlicher Darstellung)稱之(Küpper und Skrandies, 20)。阿多諾在評論班雅明 的《單行道》(Einbahn Straße)時便提到,班雅明的《單行道》是一部「思維圖 像集」,然而在他的筆下,這個詞的意蘊是被改變了的:

因為抽象思維正在自己的傳統概念形象裡發呆,想像似乎拘謹而且過時。在通常 的風格裡不用加以證實並能戰勝的事物,應該推動思維的自發性和能量,雖然不 一定要逐字逐句地被人接受,但卻應該通過一種知識分子的短路方式,激發出突 然照亮周圍所熟悉事物的火星,如果不使它們燃燒起來的話。(李士勛譯,114-115)

在《單行道》裡面,有一句話或可做為這種看似遊戲、實則是一種「短路方 式」的最佳例子:“Für Männer, Überzeugen ist unfruchtbar”(Benjamin, 1991e, p.

87)。其中 “überzeugen” 一詞,在普遍的理解下是「說服」的意涵,但若將該字 拆解為 über-zeugen 兩個部分,則可解讀為「過度—生產」,其意涵可以是生產 了過多的子嗣,也可以是指工具化的複製經濟之過度製造。unfruchtbar 一詞,可 以理解為「沒有結果的」,但若拆解其中的字根為 un-frucht-bar,中文大致對應為

「無—果—可能的」,同樣可以從不同角度來使之產生不同的意義。在這短短的 一句話中,讀者不得不停下來思考,這其中指涉的是「男人是不可勸的」,或是

「對人類來說,生再多也沒用。」又抑或是「對人而言,機械複製的過度生產終 究不會帶來好的結果。」班雅明如此的書寫,便是希望將所有可能的意涵並列在 字詞之中,然而這對翻譯便帶來極大的困難。Weigel指出,班雅明的意象思考,

是一種將語言並列(sprachliche Konstellation)的刻意模式,藉此使他的語言能夠 與既有概念與隱喻產生對立關係,使得思考因為各種並列所產生的張力而靜默,

由此以產生一種辯證意象(Weigel, 214)。然而,在英文翻譯中,這種使語言並列 的手法經常會被忽略。文章中亦以上列《單行道》的短句為例,指出英譯45 “To convince is to conquer without conception.” 的譯法,將原本班雅明警語式的哲學 暗示變成了性的雙關遊戲(sexuelle Anspielung)(ibid, 225)。

Weigel 所指的意象式思考或許更多是指班雅明較後期,即由學術論述轉向 文學評論之後的書寫實踐,但藉由Weigel 的例子,我們可以發現到,其所舉的意 象式思考亦是其創造性文體主張的一部份,且已大量地潛伏在班雅明早期的書寫 之中。如〈論語言〉中un-mittel-bar(直接性)與Mittel-bar-keit(間接性)、〈譯者〉

中提到的mit-teilen(傳達、告知)、Über-leben(餘生)、Wört-lich-keit(逐字)、

Er-kennen(認識),在班雅明將之以邏輯論證的手法不斷地反覆拆解與使用之下,

我們不得不認真地思考班雅明在這種特殊的、刻意為之的用字手法之下,其論述 中每個字詞所欲傳達的哲學意涵與思欲突破傳統的辯證邏輯。46

以〈論語言〉中的un-mittel-bar(直接的)與Mittel-bar-keit(間接性)二字為 例,這兩個字通常是以形容詞或副詞的方式出現,即unmittelbar(直接)與mittelbar

(間接)。班雅明不但經常藉由不同詞性以及名詞化的方式在文中凸顯這兩個字 的特殊性,除此之外,這兩個字所藏有的字根Mittel亦如Weigel所說,具有一種意 象式思考的並列效果。Mittel一詞若單獨視之,可譯為「工具」,因此,在「直接

45 此處英譯指由 Edmund Jephcott、Kinglsey Sorter 所翻譯的 One-Way-Street and Other Writing, London, New York: 1979,引自 Weigel, 2008。

46 有關意向式思考,部分內容已發表於《編譯論叢》。見鄭惠芬。〈以班雅明的書寫理念閱讀《譯 者使命》中「字」的旅行〉。《編譯論叢》第九卷 第一期(2016 年 3 月),頁 43-45。

性」(un-mittel-bar)與「間接性」(mittel-bar)之間,就這兩個字的意象上來看,

其差別就在於,間接性之中含有「工具」(Mittel)這個字根,有著「可-工具化」

的意涵,而直接性則是間接性一詞的否定,隱隱具有「不-可-工具化」的暗示。

更有甚者,「間接的」(mittel-bar)與「傳達」(mitteilen)一詞因為在字形與聲響 上極為類似,無形中亦形成一種概念上的暗示,好似兩者隱隱之中有著一層無形 的關聯。因此,藉由字所形成的意象與音響,我們可以看到班雅明對語言已被工 具化的現狀所做的批判,這種批判與辯證即顯現在班雅明藉由詞彙之重複與變形,

也隱含在其刻意為之的字形與聲響並列之中。

藉著上述對班雅明其他作品的觀察,如《悲悼劇》中所主張字的哲學與超越 人現有認知之任務,以及《單行道》中猶如遊戲,實則為含有無盡並列意涵的哲 學警語“Für Männer, Überzeugen ist unfruchtbar”(暫譯為:為人,勸進是無果的。

47),我們再度重讀班雅明於〈譯者〉中所提到的第一句話:

「對一件藝術作品(Kunstwerk)或一個藝術形式(Kunstform)而言,顧慮接受者 對之的認識(Erkenntnis)從未證明有所結果(fruchtbar)。」

再度體會每個字詞的可能指涉,我們對上述這句話便又產生了更多可能的闡釋與 聯想。藉此,我們可以看到是,看似平凡的「對(Für)……來說……是沒有用

(unfruchtbar)」的句型,是班雅明重複運用於文章的句式之一。因此,〈譯者〉

的第一句話,便因這個看似普通的句型在其他後續文章中之重複,更讓我們看到 班雅明言之不盡的並列意圖。而〈譯者〉這句話中的藝術形式(Kunstform)、認 識(Erkennnis)等詞不但再次與〈認識論批判序言〉中的認識論批判相互對話,

「有所結果」(fruchtbar)一詞亦因《單行道》中的un-frucht-bar一字所展現的豐 富多義性而讓人產生更多思想的空間。在閱讀班雅明不同文章的過程中,其文字 在過去與未來所形成的種種互文性,讓我們每每在閱讀當下產生停頓作用,更讓

47 如前所述,überzeugen 一詞因 über-zeugen 的拆解而產生了除「勸說」之外如「過度-製造」等 多元的指涉,無法在中文中一一譯出,筆者此處所提出的暫時中譯,僅提供讀者略為了解每個詞 對應的位置及該字可能的理解之一。

我們在停頓過後無法不持續思考。

同樣地,〈譯者〉中經常被引用的關鍵句:譯作「不是那麼地源自其生命(Leben)

而是源自其「逾命」(”Überleben”)」中的”Überleben”一字,如筆者在前面章節中 所嘗試譯述,引號的加入已使該字產生一種「引文」的特殊性,讓人無法以平常 概念視之,因此筆者已嘗試將Überleben拆解為über-Leben來看待。若我們再度回 顧班雅明於《單行道》中的這句話“Für Männer, Überzeugen ist unfruchtbar”(暫譯

而是源自其「逾命」(”Überleben”)」中的”Überleben”一字,如筆者在前面章節中 所嘗試譯述,引號的加入已使該字產生一種「引文」的特殊性,讓人無法以平常 概念視之,因此筆者已嘗試將Überleben拆解為über-Leben來看待。若我們再度回 顧班雅明於《單行道》中的這句話“Für Männer, Überzeugen ist unfruchtbar”(暫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