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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章開頭第一句話,我們即可感受到班雅明文字源源不絕的魔力。〈譯者〉

第一句話的用字與句式所展現的,即是其多年來對於語言哲學的思考、與所學所 見的深度內在對談、特殊且有創造企圖的書寫論述風格、以及其在文學批評中從 事哲學論述的實踐。然而,如Sigrid Weigel提到的,英文翻譯中經常使用的類比

(assimilation)策略,成為當前翻譯嚴重的問題(Weigel, 213-215)。宗恩於1968 年的譯本所展現的,正是這種以「類化」詞彙取代班雅明特殊造詞模式的問題。

所造成的問題,不只是班雅明複雜與隱晦的書寫風格之忽略而消失,而是通篇邏 輯之矛盾與相互牴觸。而當班雅明的論述在其當代的學者間已形成難解之印象時,

從翻譯版本以及各種評論與評論的翻譯版本中,我們更看到後世學者在身為讀者 之時,其本身既有的學術認知與期待是如何地影響著個人對〈譯者〉一文的理解。

因此,在宗恩的理解與翻譯策略的影響之下,班雅明的論述少了神學的色彩(如 彌賽亞一詞的忽略),多了論斷語氣(如句子的重組與簡化),也更貼近了現代讀 者的情境(如以 ”appreciation”、”intellect”、”cognition”等詞彙取代了Erkenntnis的 哲學指涉),然而這樣的班雅明,卻如德曼所讀,成了一位「如此否定接受」的 作者。

因此,從上述的各種分析,我們或許可以說,班雅明的論述邏輯是幫助我們 理解其文章之重要關鍵與幫助,而其論述邏輯的重要成分更隱藏在他字字句句的 重覆與變化之中。變更詞彙與句式,要求流暢與易懂的翻譯策略卻反而成為翻譯 班雅明的危險,因為這樣的期待與班雅明的書寫主張完全不符,而試圖變換的句

子與文字更容易因譯者的認知與詮解之不同,而不經意地以自身的認識任意選擇 類似的語彙,致使原本一氣呵成的邏輯因詞彙的忽略或代換,以及句式或語氣的 變更而相互矛盾。在〈譯者〉的第二段,我們亦看到同樣的問題與影響。此處班 雅明所處理的「概念字」或可用「傳達」(mitteilen)一詞以為代表:

翻譯是為了不懂原文的讀者而做嗎?此問題似已足以說明兩者在藝術領域裡的 位階差別,而這似乎這也是唯一的理由,把「同樣的東西」再說一遍。一個作品 到底「說」些什麼?它要傳達(teilt sie mit)什麼?對於理解者而言,非常微少。

文學之本質者(Wesentliches)不在於傳達(Mitteilung),不在說出(Aussage)。

(GS IV, 9)

從上述的段落中,我們亦同樣可以看到「傳達」(mitteilen)與「本質」(Wesen)

二詞與〈論語言〉所展現的互文性。在〈論語言〉中,班雅明亦開宗明義地討論 認識、表達、語言、與傳達之間的關係。在接續「所謂的語言,完全是一種內容 的認識(volle inhatliche Erkenntnis)」的前提之後,班雅明即表示:「其精神的本 質在某種程度上一定透過表達(Ausdruck)來傳達(mitteilt)。」因此,「每一種 表達(Ausdruck),只要是一種精神內容的傳達(eine Mitteilung geistiger Inhalte), 都可視為是一種語言。」由此,我們即可以看到,在詳盡闡述班雅明的語言哲學 之重要著作〈論語言〉之中,「傳達」(名詞為Mitteilung;動詞為mitteilen)在認 知與表達之間所佔的重要性。而在論述之最初,班雅明即藉著這個詞彙暗示著他 對其當代語言觀點將精神本質與語言本質二分,將語言工具化的批判:「語言與 精神本質,即語言所欲傳達的部分,好似不言而喻是不同的、分開的兩方。這樣 的假說即是威脅著語言理論導致墮落的原因。因此,將這樣的理論懸置,正是語 言理論應當從事的『任務』。」因此,班雅明對自己提出的問題所做的回應是:

「要回答:語言傳達了甚麼?其答案則為:每個語言傳達其自身(Jede Sprache teilt sich selbst mit.)。」「語言是在其自身之中傳達其自身,而非從有限或可度量 的外在,因此每個語言內在有著獨特的無限性。其語言本質(Wesen),而非其語 彙內容(verbalen Inhalte),才是其界限所在。」在〈論語言〉之中,班雅明亦將 翻譯提升到「語言學理論最深刻的層次之上」來予以呈現與討論。翻譯要解決的

並非語言與語言之間的訊息傳達或對等,而是試圖以人的認識,在有名之間尋求 對無聲萬物之表達。因為精神本質「在」語言中傳達其自身,在尋求表達的過程 之中,語言本具有創造性與無限性,是一種持續的變化。(GS II, 151)

僅就〈論語言〉的上述論述,我們即可明確了解到班雅明的論證邏輯,而傳 達(Mitteilung/mitteilen)一詞既不斷重複,亦隨著其提問、假設、批判、回答而 不斷地變更著意涵。接續這樣的論述脈絡,班雅明亦試圖在〈譯者〉中,從翻譯 的角度來重新推演語言與「傳達」一詞的關係。隨著「傳達」一詞不斷地重複,

或在文中以動詞mitteilen、名詞Mitteilung、不同字首ver-mitteln/ über-mitteln等方 式不斷地出現在文章的提問與回答之中,我們所理解的「傳遞訊息」、「傳達」等 意涵便因之開始產生了距離,但又以更多義的方式在新舊看法之間反覆辯證。胡 功澤在〈班雅明《譯者天職》中文譯文比較研究〉中即已注意到這一點,他指出,

這些詞彙「在文本裡有重要的意義,甚至可以說是關鍵辭彙」(胡功澤,217)。

因此,當我們在〈譯者〉第二段看到班雅明的提問:「一個作品到底『說』

些什麼?它要傳達(teilt sie mit)什麼?」對照〈論語言〉,我們看到的是完全重 複的設問,與繼續討論的脈絡。因此,「文學之本質者(Wesentliches)不在於傳 達(Mitteilung)」這句對自己設問的回應,除「傳達」是關鍵詞之外,「本質」亦 具有接續〈論語言〉之形上層次討論的指涉。正因為「傳達」一詞已漸漸地被「溝 通訊息」這樣的概念所限,因此,語言應該要向更本質,更形上的層面去追求,

此即班雅明接續所要展示的「難解、神秘、『詩學』的部分」,即人類尚難以自身 的語言「傳達」出來的部分,才是語言所應追求的。因此,〈譯者〉接續的段落,

便是再度走向超越的方向:

那麼,想要傳遞訊息(vermitteln)的翻譯,除了傳達(Mitteilung),也就是非本 質的部分(Unwesentliches)以外,並沒有傳遞其他的東西。這也是不好的翻譯 之特徵。而在創作中,除了傳達(Mitteilung)之外――即使不好的譯者也承認,

――那些難解、神秘、「詩學」的部分,不才是本質(das Wesentliche)的部分嗎?

而譯者是否—也要在其中創作(indem er – auch dichtet),才能將原作再現

(wiedergeben)?由此我們也碰觸到不好的翻譯之第二個特徵:我們可將之定義 為:此翻譯為一種非本質內容的不精準傳達(eine ungenaue Übermittlung eines unwesentlichen Inhalts)。而若翻譯汲汲於為讀者服務,便只能停留至此。假如翻 譯是為了讀者而設想,那麼,原文也應如此。若原文不是為其存在,翻譯又何以 以這樣的關係讓人去理解呢?(GS IV, 9)

「傳達」一詞不但在〈論語言〉與〈譯者〉之間展現著哲學概念演示的重要 性,更是班雅明特殊用字的具體實踐之一。如本文第四章所論及,Weigel所提的 班雅明之「造字模式」並非是以新造詞彙來取代舊有詞彙,相反地,他是在脈絡 與推論之間不斷質疑並思考著每個詞的意涵,以名詞化或反覆使用的方式、或以 字根/字首代換的方式,即前述「意象式思考」的方式讓某個詞彙產生既熟悉又陌 生的效應,以此來讓「字」發揮其哲學辯證的功能。而「傳達」一詞,在〈論語 言〉之中,更是班雅明密集使用的特殊詞彙之具體呈現。如上面所引的段落中,

班雅明不但重複地以名詞或動詞討論前述自己對「傳達」一詞的設問,文中更藉 著不同的字首如ver-mitteln、Ü ber-mittlung等詞義相當接近的詞彙來表示僅在乎

「傳遞訊息」等位階的語言表達層次。

然而,在宗恩的譯本中,或許同樣受限於譯者心目中對於班雅明的文學而非 哲學的期待,「傳達」一詞在文章之始雖被譯為「溝通」(communicate),之後 卻變更為「陳述」(statement)與「訊息」,即原本動詞名詞化的傳遞意涵直接 為被傳遞的陳述或訊息所取代:

(1) For what does a literary work “say”? What does it communicate [was teilt sie mit]?

It “tells” very little to those who understand it. Its essential quality is not statement [Mitteilung] or the imparting of information.

However, a translation that seeks to transmit something [vermitteln] can transmit [vermitteln] nothing other than a message [Mitteilung]—- that is, something inessential. And this is also the hallmark of bad translations. But what then is there in a poem—and even bad translators concede this to be essential—besides a message [Mitteilung]? Isn’t it generally acknowledged to be the incomprehensible, the secret, the “poetic”? (Zohn trans., 1968, 69-70,底線、粗體與方括弧中德文 為筆者所加)

在類似的不同詞彙之間,「傳達」(Mitteilung)與「本質」(Wesen)這兩 個詞彙業已失去了由班雅明輾轉且密集營造的特殊「意象」與語言應從事「精神 本質之表達」的哲學脈絡。在上述所引與「傳達」一詞有關的兩個段落中,宗恩 的譯本再次因詞彙的變更而呈現出一種與筆者理解的班雅明完全不同的用字與 用句風格。宗恩的這兩段英譯看來通順,與原文相較之下,在句式上似乎也沒有 太大的問題。然而,在語氣上,英譯中的問句卻有一種質問的口吻,而非德文中 一種提問與論證的邏輯語句。究其原因,或許在文章之首段,以及在後續的許多 地方,哲學的詞彙已為較現代的語言學語境所取代,而意圖超越的邏輯與暗示已 不復存在,因此,原本在〈論語言〉中為班雅明重點論證,試圖自一般語言觀脫 離而恢復「傳達自身」的超越性與創造性之的「傳達」一詞,在宗恩的英譯中(筆 者必須提醒的是,在宗恩翻譯此書的情境之下,〈論語言〉尚未受到研究者的矚 目)因無法從事互文研究而選擇較現代的語言學語境翻譯之下,「傳達」一詞便 成為一平常之詞彙,而「溝通」(”communicate”)與訊息(”message”)等詞彙,

或讓人更加印證宗恩譯本於第一段因簡略而形成「否定讀者」的脈絡,從而接續 地認為在班雅明的翻譯觀中,溝通與訊息亦不重要;再加以「本質」一詞在英譯 中亦可譯為”essential”,因而造成讀者或有將此處解讀為「重要的、好的翻譯,其

或讓人更加印證宗恩譯本於第一段因簡略而形成「否定讀者」的脈絡,從而接續 地認為在班雅明的翻譯觀中,溝通與訊息亦不重要;再加以「本質」一詞在英譯 中亦可譯為”essential”,因而造成讀者或有將此處解讀為「重要的、好的翻譯,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