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片是電影中的出席者

照片身為訊息的載體，固定住被攝事物的模樣，照片裡的影像在電影中像是在場 證明的出示，電影的細節替照片標籤上名姓與身份。照片身份的給予來自於情節 的鋪陳以及角色之間的互動：Walt憑藉著破爛袋子中的全家福快拍確認那是 Travis的所有物；Hunter如同閱讀兒童單字卡一般觀看家庭照片，從中認得祖父 母年輕時的長相；Travis描述照片中的空地位於巴黎德州，那是屬於他的土地。

如同蘇珊宋塔所強調：「攝影是將被拍攝的東西佔為己有。」⁹⁴角色藉由對照片 的觀看，將自己置入了某種與照片內容相關的關係結構當中，被攝事物躺平在相 片的邊緣之內，擁有了觀看的人們賦予它的命名和解釋。對於照片本身「有什麼」

和「是什麼」的疑問，成為意義衍生的基礎。

（一） 論述時間的表態

《巴黎‧德州》的故事沿著兩條時間軸線並行：一條表現於主要的敘事，時間隨 著Travis 的旅程開展。另一條是在角色的對話之間不斷被提及的論述時間，相對 於電影敘事時間，被論述的內容是四年前發生的事，以及四年來無端消失的歲 月。照片在敘事的結構當中，呈現電影時間的此刻，同時也是論述時間的入口。

（1）電影時間

觀者跟隨《巴黎‧德州》之中時空的循序漸進，一方面因為觀者看電影時會產生 一種和角色之間特殊的並行感，一方面也由於電影中所營造的時間和真實生活無 異，觀者因而容易臣服於電影所鋪陳的時間觀之中。

94 黃翰荻譯，《論攝影》（台北：唐山出版社，1997），頁 2。

梅茲在〈想像的能指〉（The Imaginary Signifier）中提出電影的想像性特質以說 明電影使認同增強的可能：他認為當觀者進入觀影過程的「次級認同」（secondary identification）⁹⁵ 時，感知行為將和攝影鏡頭所建構的影像觀點一致。觀者的時 間觀在電影前半段與Walt吻合，觀者將自己投射於Walt的問句，急迫地探問Travis

95 Metz, Christian. The Imaginary Signifier：Psychoanalysis and the Cinema. Trans. Celia Britton, Annwyl Williams, Ben Brewster, and Alfred Guzzetti. 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2, p51. 根據梅茲 所言，觀眾在觀看電影的次級認同之前必須先經過初級認同（primary identification）的過程：意 指認同觀看電影是一個純粹、清醒而警覺的感知行為，觀看者為先驗主體。

96 Simms, Karl. Paul Ricoeur. Routeledge Critical Thinkers, 2003, p81.

（2）論述時間

和電影敘事時間相對的是電影中被論述的時間，它與現實平行，不斷被提起。時 間關係者，表示故事和敘事體，或說故事和論述間的時間性關係。純故事層面來 說，事件總是被認為遵循嚴格時間順序發生、單一而直線地進行。然而到了論述 層面，事件可以不同的時間順序表現出來，像倒敘、平行進行和前敘等手法。⁹⁷

Hunter 在電影中的年齡設定即將滿八歲，但電影不斷緬懷的是四歲之前的 Hunter。《巴黎‧德州》被論述的時間就是Walt 替代觀者竭力向 Travis 提問的「這 四年來」和「四年前」。Travis 在電影中的「現在」和家人再度交會，Walt 把他 帶回新的生活之中，故事看起來總是迎接著下一個明天。實則電影中存在著另一 個觀者都知道，但沒有具體形象的時空。

在《巴黎‧德州》中，和主要電影情節的順序敘事相較而言，被論述的時間採取 倒敘的方式，透過回憶、物件以及言說連結起消失的時間。根據吉內特在《敘事 論述》裡的解析，他將事件不按發生次序表現出來的狀況，稱為錯置順序

（anachronies）。錯置順序之中的倒敘又區分為外在性（external）與內在性

（internal）。外在性倒敘出現時間在主要敘事事件之前，譬如背景資料說明；內 在性倒敘旨在填補主要敘事中的空隙。⁹⁸《巴黎‧德州》裡被論述的時間屬於後 者；在電影裡，Travis突然的失蹤和Jane對Hunter的遺棄，使Travis回來之前的時 間成為一片迷霧，論述時間不時以各種化身出現在主要電影敘事的空隙之中，其 致力於線索的提供，為使觀者拼湊那一段過去的時光。

97 Robert Stam、Robert Burgoyne、Sandy Flitterman-Lewis等，張梨美譯，《電影符號學的新語彙》（台 北市，遠流，1997），頁 196。

98 Robert Stam、Robert Burgoyne、Sandy Flitterman-Lewis等，張梨美譯，《電影符號學的新語彙》（台 北市，遠流，1997），頁 196。

溫德斯以細節鋪陳論述時間存在的痕跡：Walt 的直接質問、八釐米家庭影片的 播放、醫生預言Travis 身上有意外造成的傷痕、Anne 對 Jane 行蹤的透露，電影 裡俯拾即是時間的因果關係。四年或者更久之前發生的事件，是現狀的伏筆，被 論述的時間幫助電影觀者捕捉故事的全貌。完整的故事始末形成於電影時間的敘 述與論述時間的認知，在兩條時間軸交會的時刻，觀者得以展開對故事的理解。

（3）相片時間

《巴黎‧德州》中照片與電影本身不可分離的原因之一，在於照片是電影時間和 論述時間的連結點，溫德斯使用照片中的影像作為論述時空的引述，照片和電影 之間產生彼此註釋與說明的關係。《巴黎‧德州》中被論述的時間形象並不明確，

角色間行為互動與台詞的抽象特質提供觀者揣摩的基礎；照片的態度則是堅定 的，它們表現出被攝物瞬間停格的樣貌，提供幫助觀者瞭解論述時間的參考畫 面。因此，照片像是一道回到過去的入口，電影所創造的既定時空奠立角色活動 的基礎，照片的出現則彌補電影所未能完整訴說的。視覺經驗眼見為憑，藉此形 構觀者的想像，逝去的時光也卓然成形。這也就是為什麼蘇珊宋塔說「經由照片 而來的記憶，讓其他形式的理解和記憶都黯然失色」。⁹⁹ 應用於電影敘事的運作 過程中，照片指引出潛伏於觀者與電影之間的隱藏時間觀。

從直線的電影時間觀察《巴黎‧德州》中的三組相片，其出現的先後順序分別在 故事開始的第十一分鐘、三十一分鐘與一個小時三分鐘的時間點顯現。照片各自 擁有相異的出現時機和背景。照片嵌在電影之中，靜態影像是電影時間的一個節 點，從電影時間的「現在」看來，相片放大與集結論述時間的精華，相片所展示 的過去轉變成為觀看的現在。

99 陳耀成譯，《旁觀他人之痛苦》（台北：麥田，2004），頁 102。

然而照片無疑是屬於過去的，它永遠是過去影像的化石，攝影使被紀錄的事物與 時間沈積在照片當中。照片連結了過去時光的功能在《巴黎‧德州》中更為明顯，

電影中的相片以影像書寫了過往時光的大綱。在電影時間中，相片的描述是Travis 的私物與擁有物，相片是一個物件，在適當的時間點露面，並加速劇情的發展。

《巴黎‧德州》中的相片，無論是在電影中或是電影之外，被拍攝下的時間與境 況都無法得知，但相片本身是一種關於過去的描述，相片所呈現的畫面有助於電 影故事的理解。漢德森（Henderson）指出，因為電影沒有固定的時間關係系統，

所以任何有異於單一直線時間次序的敘述順序，必須借助於一大堆訊號，以引導 觀眾意識到時間順序的變動。¹⁰⁰《巴黎‧德州》中的相片擔任的就是訊號的角色，

透過相片，觀者意識到Travis的過去是存在的，同時嘗試摸索Travis存在的方式；

換言之，相片的存在使電影中隱晦的時間感若隱若現，使觀者的迷惑降低。

漢德森探討時間持續性時，提出「摘要性時間」（summary）¹⁰¹的型態，將冗長 的故事時間濃縮簡略成論述裡的浮光掠影。相片在電影中便是扮演論述時間的節 點，在觀者對於輪廓不明的論述時間感到迷惘時，相片採取輔助理解的姿態，電 影中不斷提及空白的四年，觀者從全家福相片和家庭相簿的暗示中，體察相片的 內容是很可能就是與電影故事相關的敘述。電影中最重要的照片，一張「巴黎德 州拍售中」的畫面，此張相片被拍攝的時間至少是四年前，在Travis和Jane尚未 離異時，Travis透過間接的管道獲得。合理的推論下，相片應該是地主或者土地 買賣仲介親自或請託攝影者所拍攝。巴黎德州的照片是連接Travis與過去四年的 唯一線索，因此我們可以說，電影中的照片不只是攝影當下所記錄的時空，同時 它也進入電影的敘事結構，是電影時空短暫的凝縮，延伸成為理解劇情的推手。

100 轉引自Robert Stam、Robert Burgoyne、Sandy Flitterman-Lewis等，張梨美譯，《電影符號學的新 語彙》（台北市，遠流，1997），頁 197。

101 Brian Henderson. Tense, Mood, and Voice in Film (Notes after Genette) , Film Quarterly, Vol. 36, No.

4 ,1983, p 4-17.

（二） 自我的旅程

《巴黎‧德州》是一個關於旅程的故事。將時間和空間擺在相等的位置上討論，

原因正是它們構成旅程的背景。地理上的旅程是從德州到休士頓，再從休士頓回 德州；抽象的旅程則和人的心理活動有關，巴黎德州這個地點對Travis 而言，是 自我旅程的起點，也是終點。《巴黎‧德州》電影時空觀的鋪陳，使Travis 的自 我旅程具有漸進性，在電影中可見其個性的本質與性格的轉變，觀者藉著瞭解 Travis 的過程，同時也完成了自我的旅行。

（1） 起點的隱喻

電影中與《巴黎‧德州》命名一致的照片對Travis 意義深遠，就電影而言，這張 照片也是重要的起點，因為照片使Travis 願意開口說話。Travis 突如其來的「巴 黎」打破了一路的沈默，Walt 理所當然的誤解使 Travis 暗自微笑，在他講述起 父親經常和母親開的玩笑之後，我們才知道Travis 其實暗自模仿著從對父親與巴 黎德州的記憶中擷取而來的細節。Travis 的父親在外人面前介紹妻子時，總愛先 說她來自「巴黎」，刻意的停頓之後才接著說出「德州」。Travis 利用語言的模糊 特質對弟弟惡作劇，這或許是無傷大雅的舉動，但反觀Travis 牢記的兒時記憶，

父親單方面對母親的嘲笑可就不一定無傷人心。

Travis 把對原初之地的嚮往，投射在照片所展示的影像上。Travis 的一切是在火

Travis 把對原初之地的嚮往，投射在照片所展示的影像上。Travis 的一切是在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