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與人

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之交，對科學的總估價出現了轉變，我們就以此為出發 點。這裡涉及的不是各門科學的科學性，而是各門科學或一般科學對於人類 存在已經意味著什麼，並能意味著什麼。在十九世紀後半葉，現代人讓自己 的整個世界觀受實證科學支配，並迷惑於實證科學所造就的「繁榮」。這種 獨特現象意味著，現代人漫不經心地抹去了那些對於真正的人來說至關重要 的問題。只見事實的科學造成了只見事實的人。公眾的價值判斷的轉變，特 別是在戰後，已是不可避免的了。¹⁷⁰

二十一世紀的今日科學發展較之一百年前更加卓越，是否現代人有更沉重的 科學危機呢？是否現代人遺失了更多人類獨有的價值呢？這讓我想到最近幾年 手機盛行所觀察到的一個現象：以前沒有手機的年代，朋友之間相約見面總是希 望大家都能準時到達約定地點，似乎現在不是如此了。有天我和朋友相約於西門

169 F. W. Nietzsche著，劉崎譯，（2004），《上帝之死－反基督》，台北市：志文出版社。頁 57-58。

170 Edmund Husserl著，張慶熊譯，（1992），《歐洲科學危機和超越現象學》，台北市：桂冠圖書。

頁 3。

誠品，我在指定時間赴約，等了十分鐘朋友都還沒來，撥個電話過去，Jeff 說：

「我想在附近逛逛，你們到了自己會打電話給我，我再過去就好了。」這意味著，

手機很方便，我們並不會找不到人，所以不需要守時守信了，在日常生活中這就 會改變我們對於信用的思維方式。另外一次，Ryan 遲到十五分鐘後打電話來說：

「我剛在我女朋友家，我現在才要過去。」Ryan 遲到四十五分鐘，到達後遭到 眾人言詞上的撻伐，他義正詞嚴地回了一句：「我知道遲到了，先打電話告訴你 們不就是在補救了嗎？這樣有什麼錯？」這位某大工程碩士的同學全然依照撰寫 程式的方式來過生活，人生只有對和錯，錯了只要補救就好。完整的科學思考模 式凡帶入方程式中可得出解即為正確，得不出即為錯誤，需要修補程式或是數 據。可是人生並不是在解數學題，而且錯了也不能重來，因為沒有一次發生在人 生中的事件是可以重複的，每一事件都有它的意義存在，在對與錯之間還有情感 的存在，但我們被科學思維涵化而不自知。千萬別忘記了，所有的科學方程式都 只是一種觀察自然世界的人為方式，經由它而測量運算後只能求得逼近值，我們 可以算出沒有摩擦力的平面係數，可是卻無法製作出來這樣的平面，這種東西並 不存在於我們的生活世界。但如此工具理性的生活理念已經籠罩在我們的生活每 一部份了。

我們信奉的神，還有我們追逐的希望和愛，是不是都得科學化呢？「我們每 當考慮理性問題時，就會發現，心理存有被分離出來這一點引起越來越大的困 難。」¹⁷¹科學的理性主義已經逐漸將我們的情感量化，讓我們感受不到身為人的 存在。於是每當痛苦降臨至我們身上時，或是我們需要快樂的慰藉時，吞顆快樂 丸就是給予一個答案。我們是正宗的科學人，凡事理性而為，需要快樂的時候就 來一點感覺，不要痛苦的時候就來一點消除，如此可以正常上下班、上下課也不 會影響作息，國家全體各單位仍然可以維持營運，我們可以堂堂正正走進Huxley 的美麗新世界。所以，談到這裡，我們必須回頭思考使用快樂丸的意義。《末日》

這部作品假想日本未來火山爆發全國陷入毀滅，殘存的人們食用政府儲藏在地下 的避難食物，其中添加去除恐懼的藥物。這些人活在毫無恐怖、一片祥和的感覺 之中，對於週遭的末日景象也以為只是一種腦部的幻覺，他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人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存在著，於是自殘以喚回恐懼的感覺，身為人存在的感 覺。自從懂得用火之後，人類就是開始運用知識與科學做為武器來排除恐懼感，

其結果就是，生活在舒適的社會使人類幾乎與恐懼絕緣，人類對恐懼也越來越遲 鈍，而那個給予人類恐懼的部分，在大腦邊緣的一個小器官－－杏仁核，是自古 腦中就相當發達的器官，要是感覺不到恐懼，人類早就會被滅種。對於腦非常重 要的生物來說，恐懼是最根源的感覺，沒有了這種感覺，還能保有身為人的存在 嗎？

171 同註 170。頁 65。

在機械複製時代，藝術作品被觸及的，就是它的「靈光」；這類轉變過程具 有癥候性，意義則不限於藝術領域。也許可說，一般而論複製技術使得複製 物脫離了傳統的領域。這些技術藉著樣品的多量化，使得大量的現象取代了 每一事件僅此一回的現象。¹⁷²

每一件獨一無二的藝術作品有其獨特的靈光，那是世界僅有的唯一，但是工 業化後的大量生產世界再無巍然獨存之物。假如我們將快樂丸當作工具使用，便 不會有屬於個人心靈殫精竭慮得來的獨特思想，那麼我們與只會接收知識的機器 人有什麼差異呢？我們也將失去靈光，只是政府這個大工廠中一系列的螺絲，僅 憑被灌輸的知識行事，毫無感知可言。科技繼續延伸，有一天我們也可控制每一 個遺傳基因的產生，那麼個體創造的以及個體本身都是遺傳基因的表現，生命的 本質只不過是經由 DNA 傳播的訊息，社會和文化僅是龐大的記憶系統，城市只 是一個巨大的外部記憶裝置。科技控制論由此得到完美的實現。

隨著人對世界的認識力量的日益擴展和完善，人也能日益有效地控制人的實 踐的周圍世界，而這個周圍世界也在無限的進步中不斷擴大。這也涉及對屬 於這個實在的周圍世界中的人類本身的控制，即控制他自己和他的夥伴。¹⁷³

然而誰該控制誰呢？誰又能控制誰呢？爭取控制權的那一方鬥得死去活 來，最後只會剩下唯一的勝利者，我們的文明又將倒退至帝制時期，沒有進步。

如同《時光機器》（Time Machine）中獨存的高智慧生物，正向說來他至高無上，

反向說來他瀕臨滅種，最後他會如同我們希望地球之外也有高等生物存在的想望 一樣，期盼自己不是獨存的，這是控制論的無限悲哀。被控制的那一方，體驗了 人人生而平等的權利，每個人都是相同的，毫無差異，相貌相同、思想相同、能 做的事也相同。沒有感情的存在，抬頭望見星星也不再有浪漫的感動。自然萬物 在生活世界中搏鬥著，連每一棵樹都不會有相同的枝葉，也不會有相同的命運，

我們是不是比植物還不如呢？科學不能走在人文之前，否則人類的發展最終導向 詭誕的存在。

172 Walter Benjamin著，許綺玲譯，（1998），《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台北市：台灣攝影工作室。

頁 63-64。

173 同註 170。頁 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