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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司馬遷的學術表現

第三節 駁斥時說

《史記》的內容非常豐富,記載範圍亦極為廣博。司馬遷筆下記載的古代人事物,

可說比任何其他的古籍更為詳盡齊全,從皇帝、諸侯、大臣、外戚等貴族成員,至刺 客、布衣、游俠的平民階級;從周室、秦朝、大漢的中原文化,至匈奴、南越、朝鮮、

大宛的周邊國家;司馬遷力圖提供一個極為齊全的歷史寫照。此外,又要「究天人之 際,通古今之變」,1「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因此,除了歷史的演變外,司 馬遷也關切到學術的發展,希望能統一諸多異說。在這個瞭解之下,他所言「成一家 之言」實為一種嚴肅的聲言,意思是要融通六家所長,並提出一個完整的歷史敘述。

是故,《史記》多處記載司馬遷對當時說法的考證與批判,這是司馬遷學術表現的另一 層重要表現。

在第二章中,我們已看到〈五帝本紀〉、〈伯夷列傳〉、〈魏世家〉等篇含有對當時 學術界流行學說的批判與考證。司馬遷的論點,有時與主流思想背道而馳;他的批判 有時相當直接,〈五帝本紀贊〉尤其直率:「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 以來;而百家言黃帝‧‧‧‧‧

,其文不雅馴‧‧‧‧‧

,薦紳先生難言之‧‧‧‧‧‧‧

。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

〈帝繫姓〉,儒者或不傳。……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繫姓〉

章矣,顧弟弗深考‧‧‧‧‧

,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閒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非好學‧‧‧

1 有關「通古今之變」的內涵,可參見阮芝生:〈試論司馬遷所說的「通古今之變」〉,收入杜維運、陳 錦忠編:《中國史學史論文選集三》(臺北:華世出版社,1985 年),頁 185-224。至於「古今」的界限 何在,逯耀東以為是漢武帝「內脩法度」之際,詳見氏著:《抑鬱與超越——司馬遷與漢武帝時代》,頁 119-184。

深思‧‧

,心知其意‧‧‧‧

,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

。余並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 首。」1司馬遷抨擊當時的學者,說只要他們認真思考,並考證其內容,黃帝事蹟的真 實性問題便能解決,而不至於雜說紛陳,各派不基於史事乃各執一詞。其字裡行間的 意思有二:一是當時學者多不涉覽群書,二是司馬遷以權威角色論定並編次五帝的生 平事蹟。

司馬遷編〈十二諸侯年表〉的目的亦相似:

太史公曰:儒者斷其義,馳說者騁其辭,不務綜其終始;曆人取其年月,數家 隆於神運,譜諜獨記世諡,其辭略,欲一觀諸要難。於是譜十二諸侯,自共和 訖孔子,表見《春秋》、《國語》學者所譏盛衰大指著於篇,為成學治古文者要‧‧‧‧‧‧‧‧

刪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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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言之,各學派(儒家、縱橫家、雜家、曆譜家、陰陽家等)的思想範圍過於狹窄,

難以從中窺見歷史的大脈絡。司馬遷編纂此表的用意是要反映出《春秋》、《國語》中 的歷史大事,並為其他學者提供概要。此段贊文不僅反映出司馬遷的權威角色,也從 之前籠統的「學者」進而分別指出數家學派,並列舉其缺失。

當時存在著一些客觀的因素,使得司馬遷對學界不得不提出批判的聲音。首先,

學派的形成讓學者容易固守其說。漢武帝罷黜百家,立五經博士,結果是開啟利祿之 路。於是司馬遷曾感歎地說:

及今上即位,趙綰、王臧之屬明儒學,而上亦鄉之,於是招方正賢良文學之士。

自是之後,言《詩》於魯則申培公,於齊則轅固生,於燕則韓太傅。言《尚書》

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於齊、

魯自胡毋生,於趙自董仲舒。及竇太后崩,武安侯田蚡為丞相,絀黃老、刑名 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數百人,而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封以平

1 《史記》,卷 1,頁 46。

2 《史記》,卷 14,頁 511。

津侯。天下之學士靡然鄉風矣。1

不僅如此,其他未列為博士官的經書,亦有學士在朝廷為之爭取一席之地。〈儒林列傳〉

云:「瑕丘江生為《穀梁春秋》。自公孫弘得用,嘗集比其義,卒用董仲舒。」2《漢書》

亦有論述,而比《史記》更為清楚:「武帝時,江公與董仲舒並。仲舒通五經,能持論,

善屬文。江公吶於口,上使與仲舒議,不如仲舒。而丞相公孫弘本為公羊學,比輯其 議,卒用董生。於是上因尊公羊家,詔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興。」3 二書未言武帝為何要江公與董仲舒辯論,但鑑於辯論之後公孫弘又比較二傳,可知治 二傳的學者必有所爭執,而辯論、比較的結果之一則指定《公羊傳》為太子的教科書。

此外,在司馬遷的時代,一般老百姓多少有能識字者。4《史記》記載楚漢時期的 酈食其是「陳留高陽人也。好讀書,家貧落魄,無以為衣食業,為里監門吏。然縣中 賢豪不敢役,縣中皆謂之狂生。」5此乃一例也。又如:「丞相公孫弘者,齊菑川國薛 縣人也,字季。少時為薛獄吏,有罪,免。家貧,牧豕海上。年四十餘,乃學《春秋》

雜說。」6可知即使公孫弘家貧,需以牧豕為業,仍可進修《春秋》雜說,以求翻身之 時機。由於識字的普及化,輿論與時說蠭出。因此,「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

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於元始,百有餘年,傳業者寖盛,支葉藩滋,一經說至百餘 萬言,大師衆至千餘人,蓋祿利之路然也。」7許多人想藉由治經以圖進身之階。

雖然當時儒家與政治的結合使得學術蓬勃發展,但司馬遷並不滿於這種利害關係,

1 《史記》,卷 121,頁 3118。

2 《史記》,卷 121,頁 3129。

3 《漢書》,卷 88,頁 3617。

4 詳見 Robin D.S. Yates, “Soldiers, Scribes, and Women: Literacy among the Lower Orders in Early China”

(士兵、史、女人:古代中國下層社會的識字能力) 收錄 Li Feng & David Branner, ed. Writing and Literacy in Early China(中國上古時代的書寫與識字能力)(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11), pp. 339-369;又見 Anthony Barbieri-Low, “Craftsman’s Literacy: Uses of Writing by Male and Female Artisans in Qin and Han China”(工匠的識字能力:秦漢男女工匠的文字運用) pp. 370-399.

5《史記》,卷 97,頁 2691。

6《史記》,卷 112,頁 2949。

7 《漢書‧儒林傳贊》,卷 88,頁 3620。

以及隨之而來的以偏概全、固守其說的風氣。在《史記》中常批評古書的記載、各學 派的盲點,以及君王的荒唐迷惑。以下列舉數例以說明之。

一、〈周本紀〉

〈周本紀贊〉云:「學者皆稱周伐紂,居洛邑,綜其實不然。武王營之,成王使召 公卜居,居九鼎焉,而周復都豐、鎬。至犬戎敗幽王,周乃東徙於洛邑。所謂『周公 葬(我)〔於〕畢』,畢在鎬東南杜中。」1周滅商後是否都洛邑,還是僅在那裡紮營借 住,可算是歷史上的小細節,對於一千年後的中國,也未必有什麼重要影響。然而,

司馬遷能考訂出如此古老的史事,推翻當時的時論,可說是司馬遷實事求是精神的典 型寫照。因此,誠如張大可所說:「他的考信精神及其方法,在今天仍有借鑒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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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宛列傳〉

〈大宛列傳贊〉云:「《禹本紀》言:『河出崑崙。崑崙其高二千五百餘里,日月所 相避隱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後也,窮河源,惡睹《本 紀》所謂崑崙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 物,余不敢言之也。」3

司馬遷所謂的《禹本紀》,可能指的是兩種古代文獻的其中一種,即《禹受地記》

和《禹大傳》。4二者應均為戰國產物。張騫曾出使西域,在那裡他並沒有發現《禹本 紀》所描述的崑崙山。因此,司馬遷以張騫實地考察的結果,推翻了《禹本紀》與

《山海經》之說。正如黃帝問題一樣,司馬遷回歸《尚書》的記載,認為更加可信。5

1《史記》,卷 4,頁 170。

2 張大可:《史記論贊輯釋》,頁 51。

3《史記》,卷 123,頁 3179。

4 詳見〔清〕梁玉繩:《史記志疑》(北京:中華書局,2006 年),頁 1447-1448。

5 《索隱》不認同司馬遷的結論,以為:「言張騫窮河源,至大夏、於窴,於何而見崑崙為河所出?謂

《禹本紀》及《山海經》為虛妄也。然案《山海經》『河出崑崙東北隅』。《西域傳》云『南出積石山為

司馬遷此處言《尚書》,實際上是指〈禹貢〉一篇,如韓兆琦所言:「此指《尚書》中 專門講地理的〈禹貢〉。〈禹貢〉記載了大禹治水後將天下劃分為九州,以及這九州各 自的山川形勢、土質產物等,是我國古代最早的地理書。」1

黃河的源頭何在,對於中國古今的歷史發展而言,意義或許不大。因此,這段論 贊實乃弦外有音,亦即司馬遷是針對漢武帝過於重視當時的方士之說(包含尋仙人、

煉仙丹、求不死等)加以批評。因此,有關崑崙山上「有醴泉、瑤池」的說法,司馬 遷強調:「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此贊文可說是一舉兩 得,一方面可以推翻《禹本紀》中的不確之說,另一方面可以貶抑方士不切實際的學 說,以及武帝對此所花費的金錢與時間。

三、〈六國年表〉

〈六國年表序〉云:「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變,成功大。傳曰:『法後王』,何也?

以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學者牽於所聞,見秦在帝位日淺,不察其終始,

因舉而笑之,不敢道,此與以耳食無異,悲夫!」2

將前代的遺民當作笑柄,古已有之。宋人(殷商的遺民)在春秋、戰國時期常被 譏笑(偃苗助長、守株待兔等故事的主人公是宋人,宋也曾淪為他國大戰之地)。秦代 之所以更容易引起後人的輕蔑,乃因一方面原先要將丕基傳至萬世的秦王朝,不過傳 到二世便滅亡了;另一方面秦始皇以暴戾統治中國,因此,人民乃以譏嘲為「復仇」

手段。儘管如此,秦對漢的影響非常巨大,在法律、文字、政治體系等方面,漢室直 接繼承了秦的做法。因此譏笑秦朝,在某種程度上等於也在嘲笑漢朝,故司馬遷以為 不宜。

中國河』。積石本非河之發源,猶《尚書》『導洛自熊耳』,然其實出於冢嶺山,乃東經熊耳。今推此義,

河亦然矣。則河源本崑崙,而潛流至於闐,又東流至積石始入中國,則《山海經》及〈禹貢〉各互舉 耳。」

1 韓兆琦:《史記箋證》,冊 10,頁 6094。

2《史記》,卷 15,頁 686。

此外,司馬遷的批判具有另一層面的意義。當時許多儒者主張復古,以為古代社 會較為單純安樂。然而,這種想法與孔子的主張不同。《論語》記載子張的提問說:

「十世可知也?」孔子的答案是:「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

「十世可知也?」孔子的答案是:「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