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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上天賞善罰惡之懷疑及否定

第三章 天道福善禍淫――《左傳》、《國語》中德與報關係之探討

第三節 對於上天賞善罰惡之懷疑及否定

觀諸人世紛繁事務,似乎不免存在善惡無報之現象,這往往令人懷疑世上 是否存在一具有位格、善良意志以及能力強大之上帝?固然,當吾人提出此一問 題前,或許應先說明的是另一個更為根本的問題,即:春秋時人的智識,是否已 對此有所覺察?早在郭沫若的《青銅時代》,就已指出《詩經》中有許多西周中、

後期的篇什,表現了責嚷上天、怨尤上天的特色,指向天的權威發生動搖,並由 此醞釀出春秋末年的新思想。57郭沫若對於中國新思想出現的論斷是否正確,容 有爭議。58不過他說西周末至春秋時期存在懷疑上天的情形,倒為不刊之論。而 在《左》、《國》中,同樣也保留不少這類記載,證明彼時存在勇於懷疑上天,甚 至不乏膽大而敢與上天對峙之人。作為理解古代思想的重要性而言,這些《左》、

《國》的記載實在比《詩經》更為詳盡且重要。蓋《詩經》所收,其作者、本事、

語境多不可考,自不如《左》、《國》記錄首尾完具,所提供之訊息豐富。可惜的 是,以往學者對此並無太多注意。尤其,從這些對上天的懷疑、否定之觀點,也 說明若純然以迷信或原始宗教,便將春秋時期的天道觀一筆帶過,將只是凸顯論 者的粗疏與自大。

稍前吾人已指出春秋時人多有「天道賞善而罰淫」或者「皇天無親,惟德 是輔」一類之主張,且往往透過歷史事件之前後串連,解說人世間的因果關係確 實切合天道。但是無須遍閱《左》、《國》,便可發現一個問題:即《左》、《國》

所載的春秋史事,並沒有法子完全與天理報應說密合無間,且案例更不在少數,

信手拈來均可得之。如:恭敬孝順的申生,卻落個枉死的下場。親愛手足的衛國 急、壽二公子,竟死於非命。59他們的結局恐怕都令人難以接受。王靖宇便曾表 示,《左傳》「有許多善良人被冤枉害死」。而為了解釋此一情況,他主張《左 傳》在編製之初,並無意作為「說教的寓言」,因此它不是一部「道德性的手冊」,

57 參閱郭沫若,《青銅時代.先秦天道觀之進展》,頁 19-21。

58 比如唐君毅便認為:「中國古代哲學之發展歷程中,則未嘗經與原始宗教信仰明顯衝突之階段。」

氏著,〈論中國原始宗教信仰與儒家天道觀之關係兼釋中國哲學之起源〉,頁 151。

59 急子與壽子被盜所殺之事,見《左》桓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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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應當以歷史典籍看待,才算接近事實。60

從歷史存真而沒有義務追求史事與道德之合轍以尋求解答,雖然稱不上是 一個令人意外的觀點,但確實不無道理。只是就思想理解的層次來看,此種觀點 終究僅是透過「書籍性質」這樣的外部因素理解《左傳》內容之矛盾,那是不太 足夠的。因為即使說明《左傳》編者何以能夠同時容受善惡「有報」以及「無報」

的記錄並存其書,都不代表解決編者抑或春秋時人面對該問題時,心頭浮現的猶 豫與焦慮。此處吾人並無意苛責王氏,惟希望指出的是,從書籍性質解釋內容矛 盾是一回事,而直接考察這些矛盾思想為何能夠俱呈,又是另一回事。

坦白說,我們未嘗不能接受《左傳》是一部歷史成分濃厚的著作,但若滿 足於歷史求真,自要客觀記錄矛盾事件這樣的答案時,那麼一旦碰上《國語》,

其侷限性也就馬上顯現出來了。一般認為《國語》具有明德的性質61,這點在王 靖宇本身也是認同的。62那麼一個奇怪的現象是:《國語》同樣也描述像富辰、

叔武、欒共子這類忠臣,橫遭死劫之事。63甚至申生之事也載於《國語》,且申 生受到誣陷的細節與篇幅,均遠多於《左傳》。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如何從「書 籍性質」解釋一部用來作為明德的書,竟容許矛盾的記錄呢?莫非能以「這是一 部具有明德色彩的歷史典籍」,或者「這是一部具有歷史色彩的道德教科書」,

這般模稜兩可的說詞解釋嗎?對此,我是深感不安的。

更何況從「書籍性質」理解,是完全忽略歷史的觀覽或研讀,往往同時包 含著情感接受之問題。簡單說來,從歷史求真這點看,的確可以如此表達:「無 論你喜不喜歡,這就是歷史的實況」或者「真相是殘酷的」。但假使如此,歷史 就不太能夠總結出人類必須向善的教訓,因為經驗的歸納,完全無法建構出什麼

「必然性」。當歷史不具備教誡意義時,鑒往知來也就成了緣木求魚。我完全不 認為《左》、《國》的編者,只是純粹以「歷史求真」的思維記錄歷史;相反的,

60 王靖宇曾不只一次提到這個觀點,他認為《左傳》雖有濃厚說教成分,但其中事件無法一概 符合善惡有報的精神。參閱氏著,〈從左傳看中國早期敘事文〉:23。以及〈美國的《左傳》研究〉,

《中國文哲研究通訊》3.1(1993.3):73。

61 張以仁云:「《國語》既不釋經,也不敘史,它用記言的方式,希求達到明德的目的,所以偏 重說理。這就是它的本質。」見氏著,《春秋史論集・從國語與左傳本質上的差異試論後人對國語 的批評》,頁 153-154。王樹民也提到「語」這種記言史書的特色,曰:「『語』著重於富有教育 意義,故能『明其德』。」參閱氏著,〈國語的作者和編者〉,收於徐元誥,《國語集解》,頁 601-602。

62 王靖宇曾提到他贊同張以仁對《國語》性質的判斷。參閱氏著,〈從敘事文學角度看《左傳》

與《國語》的關係〉,《中國文哲研究集刊》6(1995.3):2。

63 〈周語中〉載富辰勸周襄王勿親狄遠鄭,襄王不納,後來魯僖廿四年,狄人侵周,富辰基於 事君無怨懟的原則,與其徒力抗狄人而死。又,叔武之死,在春秋轟動一時,甚至演為衛國君臣 彼此訴訟,且央求盟主裁決的國際事件。大致情形為:衛成公出奔,國家無主。臣子元咺奉成公 之令暫立成公之弟叔武攝政,以安民心。孰料成公心胸褊狹,誤會叔武有意自立,故於歸國時,

竟殺叔武,叔武之無辜可知,事見〈周語中〉與《左》僖廿八。此外,〈晉語一〉載欒共子忠於 晉哀侯,不願受曲沃武公利誘,最終只有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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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他們對於道德是推崇的。那麼探討的重心可能就應該轉移到:還可以透過 什麼方式理解《左》、《國》編者所記錄的「善惡無報」事件?我覺得最簡單的 答案就是:他們根本不認為這些記載,足以動搖自身或春秋時人對於天道之信念,

甚至透過這些矛盾事件的了解,還能發揮檢驗與深化信念之作用,這有如讀者對 自心的一場場試煉。從這樣的角度來說,「善惡無報」的事例也就具備積極的意 義了。

因此,除了方才隨文提到的「善惡無報」例子外。本節更期望透過幾件毫 不隱諱且直接表達懷疑的事件,展現春秋時的懷疑精神。從中亦可感受時人思想 之深度,其與今人相較,實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吾人即將優先討論的是一段非常 珍貴,並頗具震撼性的言論。這出自一位春秋女子――驪姬,她的話雖然僅短短 數語,卻表現出歷史哲學的深度,即使稱為「驪姬的歷史哲學」亦不為過。

據《左》、《國》,驪姬為晉獻公夫人,其受獻公寵幸。由於愛子心切,

他企圖扶植自己的兒子奚齊為儲君,並為此結黨,屢次讒害太子申生,欲使獻公 廢黜之。其中的一次,便是採取那夜半枕邊泣訴的策略:

優施教驪姬夜半而泣謂公曰:「吾聞申生甚好仁而彊,甚寬惠而慈於民,

皆有所行之。今謂君惑於我,必亂國。無乃以國故而行彊於君。」(〈晉 語一〉)

優施為驪姬一黨,故授計。驪姬之意為:申生個性仁德,卻也同時具備強悍的一 面。則其臨事不會流於婦人之仁,而可勉強貫徹應為之事。由於仁愛,他對人民 寬厚施惠,甚得民心,不過此些作為,卻潛藏目的。64如今,君王您受我迷惑,

勢必導致國亂。申生恐怕將以國家混亂為由,強悍面對您,即可能奪取君位。

驪姬對於申生「好仁」的判斷,或許還算正確,但她的「行彊」說,無疑 是空穴來風,而且她意欲挑撥的,顯然是人倫中最為基礎的親子之情,因此獻公 於其說,不免猶疑,驪姬於是又提出許多理由與相關證據說服獻公,其中之一便 是:

「今夫以君為紂。若紂有良子,而先喪紂,無章其惡而厚其敗。鈞之死也,

無必假手於武王,而其世不廢,祀至于今,吾豈知紂之善否哉?(注:先 自亡之,故無知之者)君欲勿恤,(注:恤,憂也)其可乎?若大難至而恤之,

其何及矣!」公懼曰:「若何而可?」驪姬曰:「君盍老而授之政。彼得政 而行其欲,得其所索,乃釋其君。且君其圖之,自桓叔以來,孰能愛親?

64 「有所行之」韋注:「行之皆有法術也。」是以申生秉性仁愛,愛民有道,這是將「所」釋為 道理、方法。然而「所」,也有處所之意,故「有所行之」未嘗不能釋為有目的而為之。徐元誥

《集解》云:「皆有所為而然者也。」筆者認為徐說較為通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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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無親,故能兼翼。」

驪姬此說可謂構思精巧,在理路遞進上,又可辨析出兩個階段。在第一階段中,

先將獻公譬喻為歷史上的「紂」,作為推論前提。接著,再假設一個「良子」當 成影響事件的變數,由正反立論。指出倘使當初商紂有一「良子」,預先弒殺其 父,便能阻絕紂惡,且不讓商朝陷於敗亡。從結果來看,紂王橫豎都是一死,然 而死得早,就可以不勞周武王這局外人來執行。倘使商朝不滅,紂王自可繼續受 到俎豆享祀,而且由於紂惡未及蔓延,後人對於紂之善惡,也無從得知,紂之名 譽即受保存。易言之,良子之舉除了保住天下外,還達成隱藏君父之惡的效益,

這番說詞果然大大牽動了晉獻公的恐懼。

驪姬之說,具有將些許小惡,擴張為彌天大罪的本事,故引起獻公恐懼。

然而更引人注意的是其語潛在之意涵。茲述如下:其一,道德考量必須建立在最

然而更引人注意的是其語潛在之意涵。茲述如下:其一,道德考量必須建立在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