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等待類型的沿承與開發
第三節 張華與潘岳──情愛的等待
阮籍的詩，將內心的沉痛藏在文字裡，一層一層，等人探尋。等待社會的安 定，等待負心人的轉身，這是把一生交給一整個時代的人的嘆息，沒有安定，也 無人回頭，詩人只有走，嵇康和阮籍都一樣，尋求著亂世裡的一分平靜，找不著，
於是走得遠一些，但也無法走遠，那些他們深愛的親人、朋友，和這個社會，他 們受情的羈絆。
亂世裡佈滿障礙「有舟浮覆，紼纚是維。」(頁 485)，圈住思想和理想「常 恐嬰網羅，羲農邈已遠。」(頁 487)，於是詩人想辦法掙脫束縛「琴詩自樂，遠 遊可珍」、「長寄靈岳，怡志養神。」(頁 483)，清楚謄下志願，可惜「守器殉業，
不能奮飛。」(頁 485)個人得以自清，卻切不斷與時代繫聯。願有所託「交甫懷 佩環」，換來「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頁 496、497)，在反覆迫害、逼屈，
士人無處逃躲，終有「漁父知世患，乘流泛輕舟。」(頁 503)感慨，無力改變政 治現狀，欣羨羲農、松子生活，等待平和之世到來。
阮籍的一句話，很能替這個時代下註解：
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132
怎麼保全自身，多少朋友在政治壓迫的鬥爭之下慘死，是這個時代的名士所面對 的課題，嵇康選擇明確的表達反對，不當官，不願成為司馬氏幫兇，挺身而出打 抱不平，壯烈死去；阮籍選擇藉酒裝瘋，逃避世事，書寫意旨遙深的《詠懷》， 吐露內心苦痛傷感。選擇的不同，卻有一樣的悲哀與等待，他們都希望太陽能亮 晃晃的把黑暗驅逐，還給社會清明。
第三節 張華與潘岳──情愛的等待
131〈論語．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郭光：《阮籍集校注》，河南：
中洲古籍出版，1991，頁 171。
132《晉書．阮籍傳》，列傳卷十九，北京：中華書局，20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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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循著時代的長流，來到了太康時期133，有別於正始時期的社會情況，這期 間人民過了一段富足而平穩的生活。就文學方面來說，建安鄴下文人薈萃，到正 始時沉寂了一些時日，西晉才再一次掀起高潮，三張134、二陸、兩潘、一左大放 異彩。
此時期的詩歌，世人多拿「潘陸」並稱，歸結兩人文字雕飾之美，可知潘岳 和陸機文采與名聲之大。不過在等待的範疇下，張華和潘岳表現的主題更為相似，
故在將張、潘並列，看詩人對等待的詮釋。
傅剛在《魏晉南北朝詩歌史論》中對太康時期的文人集團分為四類：
以帝王為中心的文人集會、以石崇為中心的「金谷園詩會」、以賈謐為中 心的「二十四友」以及以張華為代表的創作與評論中心。135
第四項可直接看出張華在文壇上扮演的角色，更提到陸機、陸雲、左思等人皆受 到張華的拔擢。另外，作者在第一項分類中也說，惠帝時，愍懷太子周圍集結了 一大批文人，師傅輩有何劭、裴楷和張華等人，年輕一輩則有潘岳、陸機、傅咸 諸人。136由此可見張華對太康詩人的影響之深，所佔地位之重要。
社會環境讓詩人們的創作走向不同的風貌，前面幾個人寫下的是家國的、大 格局的等，相較之下這兩人將等待化成私人的、小格局的情愛，張華和潘岳替等 待寫下了全新的一頁，是先前較少出現的題材。137
先舉張華的情詩及雜詩各一，〈情詩五首〉之一：
北方有佳人，端坐鼓鳴琴。終晨撫管絃，日夕不成音。憂來結不解，我思 存所欽。君子尋時役，幽妾懷苦心。初為三載別，於今久滯淫。昔耶生戶 牖，庭內自成陰。翔鳥鳴翠偶，草蟲相和吟。心悲易感激，俛仰淚流衿。
願托晨風翼，束帶侍衣衾。(頁 618、619)
詩以游子、思婦來續寫等待，並非創舉，而是延續了中國傳統等待的面貌，但直 接的寫明詩題為情詩，還一系列寫了五首成為詩人代表作，張華是前鋒、翹楚。
133 太康是晉武帝年號，自公元 280 年至 289 年，共十年。這時期可以說是魏晉南北朝僅有的統一、
安定的時期。自東漢末年黃巾起義(184)造成天下大亂開始，中經董卓的作亂洛陽、長安(192)，
引起長久的混亂局勢，最後導致魏蜀吳三國鼎立的分裂局面，為期近百年。……太康元年(208) 晉滅吳，晉武帝統一中國，結束南北分裂。傅剛：《魏晉南北朝詩歌史論》，長春：吉林教育出版 社，1995(2006.5 重印)，頁 83、85。
134 三張舊說為張載、張協、張亢兄弟，但張亢不列詩品，詩亦不佳，應以張華為是。劉大杰：《中 國文學發展史》(三冊)，臺北市：華正書局，2006，頁 297。
135 傅剛：《魏晉南北朝詩歌史論》，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2006.5 重印)，頁 99~104。
136 傅剛：《魏晉南北朝詩歌史論》，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2006.5 重印)，頁 99。
137 張華寫了情詩五首，雜詩三首，在雜詩中也表現出了情人間的等待與思念。潘岳就更不用說 了，為妻子寫的悼亡詩，還有內顧詩皆透漏出深深的思念，詩歌到此指涉愛情的意味明顯，直接 以題目點明，有不同的走向與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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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將情人間憂傷的等待，以翔鳥、草蟲來反襯，更覺哀傷。女子撫琴孤單的苦 楚，在不成音的曲調中流瀉而出，結尾女子渺小的願望是希望自己能有一雙翅膀，
幫他整理衣著，侍奉左右，就像那束帶與衣衾密不可分的關係，女人溫婉、嫻靜 又身不由己的等待，在張華的筆下再現。
接著談〈雜詩〉三首裡的第二首：
逍遙遊春宮，容與緣池阿。白蘋齊素葉，朱草茂丹華。微風搖茞若，層波 動芰荷。榮彩曜中林，流馨入綺羅。王孫遊不歸，修路邈以遐。誰與翫遺 芳，竚立獨咨嗟。(頁 620)
雖說這首詩題為雜詩，沒有明確指出所思、所等待的人為何，但依舊可以在詩中 尋找到愛情的痕跡，王孫便是綺羅帳裡女子等待的情人，回程的路又遙遠又迷茫，
一方面外面的世界繽紛美麗，另一方面情人被如此的花花世界所迷惑，或者說如 此美妙芬芳的世界，誰來與詩中的等待者一同玩賞，只能「竚立獨咨嗟」(頁 620) 的嘆息，等待思慕的人歸來。
張華詩詞藻華美，以刻畫愛情的詩作為代表，亦有歸隱和立志、弘揚德行的 詩作，不過還是情詩流傳較廣，在等待的範疇下愛情詩也最為突出、具代表性。
太康中另一位多寫情愛之詩的詩人是潘岳，文學史說：
潘岳，少以才穎見稱，號為神童。美姿容，文辭藻麗，善為哀誄之文。但 性躁品劣，貪慕世利，與石崇、歐陽建等諂事賈謐。趙王倫輔政時，為孫 秀所殺。138
潘岳聰穎而有文采，尤功哀誄之文，又說他品格的陰暗面，貪慕世利，諂媚上位 者，以致在權利的鬥爭之下喪失性命。
陳淑美更進一步將潘岳的生平畫分成三個時期分析，考證出詩人寫作悼亡詩 的時間：
元康八年潘岳摯愛的妻子楊氏去世，對潘岳造成了極大的震撼，情深的他 寫下〈哀永逝文〉，之後服妻喪而去官。服喪畢於隔年又作了〈悼亡賦〉、 〈哀詩〉及〈悼亡詩〉三首等作品述己情思。139
在第三階段裡，面對仕途的不順遂和人生的大悲大痛──摯愛的妻子離開人世，
敏感多情的詩人為這個生命中重要的女子寫下了一連串的詩文，抒發自己的想念 與哀痛，情深意切，令人動容。他的詩作對象較張華更具體，寫的是對家裡和妻
138《晉書．潘岳傳》，卷五十五，北京：中華書局，2003.06。。
139 陳淑美：《潘岳及其詩文研究》，臺北市：文津，1999，頁 51、52。作者將潘岳的生平分為幼 年早秀，獲致聲譽；栖遲十年，宦海浮沉；趨附賈謐，遭人陷害三個階段，而寫悼亡詩時正是詩 人生活最困頓之時。
70 子的顧念與懷想。先看〈内顧詩〉二首之一：
静居懷所歡，登城望四澤。春草鬱青青，桑柘何奕奕。芳林振朱榮，淥水 激素石。初征冰未泮，忽焉振絺綌。漫漫三千里，迢迢遠行客。馳情戀朱 顏，寸陰過盈尺。夜愁極清晨，朝悲終日夕。山川信悠永，願言良弗獲。
引領訊歸雲，沉思不可釋。(頁 635)
安靜的，站得高高的想些什麼，想著那些喜歡的，思念家內的情景，也少不了那 張魂牽夢縈的朱顏，迢迢遠行客隨著日夜、時間的流逝感到傷悲，只能靠著不停 的回想，等著有一天終於能和想念的畫面重聚。
再來看寫給亡妻三首〈悼亡詩〉的其中一首：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之子140歸窮泉，重壤永幽隔。私懷誰克從，淹 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迴心反初役。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幃屏無 髣髴，翰墨有餘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悵怳如或存，迴遑忡驚惕。
如彼翰林鳥，雙栖一朝隻。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春風緣隟來，晨霤 承檐滴。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頁 635)
天人永隔，情感和理智的交戰與糾葛，經過冬春、寒暑，服喪期也滿了，應該要 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重新振作，可是如此大的傷痛，不但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淡 化，反而與日俱增。「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頁 635)一起相處的房間，到 處都是你還在時的痕跡，怎麼能忘懷，又怎能不眼巴巴的等你回來，縱然知道不 可能，情感依舊凌駕在理智之上。本是出雙入對的飛鳥，形影不離的比目，只剩 孤單一人，如何不傷感，何況自己也並不是能超越生死藩籬，達觀的莊周，只好 癡癡的盼望著你的歸來。
探討西晉文士思想背景，羅宗強先生有如此解讀：
西晉清談，已與正始談玄有別。正始談玄，主要目的，在於玄學義理的探 討，而西晉清談，除義理探討外，已逐漸轉向審美。141
玄理由義理漸漸走向以觀察省視審美為主的不同價值觀，因而文人對於生命追尋 的態度也產生變化，間接牽動等待題材捕捉。以致於從嵇、阮士人所處紛亂社會，
所藉山林自然抒發情致的等待作品，來到稍稍平靜的短暫統一之時，搭上時代意 義，詩作一變注重美的刻畫，呼應「詩緣情而綺靡」，表現充滿潤色之愛情等待。
除了玄談內容的著重轉變外，羅宗強替西晉士人精神風貌下的結論，很能作
140 之子，謂妻也，莊子至樂篇：「莊子妻死。惠子弔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成玄英疏：
「盆、瓦缶也。莊子知生死不二，達哀樂之為一，是以妻死不哭，鼓盆而歌。」蓋言莊子能堪破
「盆、瓦缶也。莊子知生死不二，達哀樂之為一，是以妻死不哭，鼓盆而歌。」蓋言莊子能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