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歌詩等待溯源
第一節 《詩經》國風中的等待現象
《詩經》51，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韻文之祖，非一人一時一地造就，倚靠 著先民的創發，人們的蒐集，提供後代詩歌發展許多養料。〈碩人〉：「手如葇荑，
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頁 262)，
絕代佳人之姿躍然紙上，成為此後描摹美人形貌的典範。又〈葛生〉：「葛生蒙楚，
49 沈子杰：〈亙古的盼──古詩十九首中的等待主題試析〉，《孔孟月刊》第四十五卷第五、六期，
2007.02，頁 25。
50 沈子杰：〈亙古的盼──古詩十九首中的等待主題試析〉，《孔孟月刊》第四十五卷第五、六期，
2007.02，頁 25。
51 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龔抗雲等整理：《毛詩正義 風之》(十三經注疏整理本)，臺北：
臺灣古籍，2001。 本章《詩經》引文均引用自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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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頁 469、470)道出對死別的深切悼念，希望死而同穴之濃重悲情，也可算悼亡 詩之祖。故王士禎《漁洋詩話》總述：
余因思《詩》三百篇，真如化工之肖物。如〈燕燕〉之傷别，籊籊〈竹竿〉
之思歸，〈蒹葭〉蒼蒼之懷人，〈小戎〉之典制，〈碩人〉次章寫美人之姚 冶，〈七月〉次章寫春陽之明麗，而終以「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東 山〉之三章：「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於垤，婦歎於室。」，四章之「其 新孔嘉，其舊如之何」，寫閨閣之致，遠歸之情，遂為六朝唐人之祖。〈無 羊〉之「或降於阿，或飲於池。或寢或訛，爾牧來思。何蓑何笠，或負其 餱。三十維物，爾牲則具。爾牧來思，以薪以蒸。以雌以雄，爾羊來思。
矜矜兢兢，不騫不崩。麾之以肱，畢來既升」，字字寫生，恐史道碩、戴 崧畫手，未能如此極妍盡態也。52
詩三百，開詩歌源流，更蘊藏著種種題材的濫觴，〈燕燕〉之傷别，籊籊〈竹竿〉
之思歸，〈蒹葭〉蒼蒼之懐人……，展現詩文字精鍊卻意韻深厚的形態，詩的多 樣性與延展性嶄露頭角，反映當時人民的生活情狀。尤其〈東山〉，「寫閨閣之致，
遠歸之情，遂為六朝唐人之祖」，可見《詩經》作品影響後世之甚，又刻畫宇宙 萬物，筆法生動極富代表。
綜觀詩經中的等待作品，查其多以懷人、懷鄉和傷時為主要書寫類型53，故 將此三類詩作為軸線分析比較，反映當時的社會現況，及人們對期盼希冀的心理 情狀。
一、 相思懷人
人是群居動物，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互動，讓生活更添生氣，讓人較不易感到 孤單寂寞。不過許多時候，由於環境、局勢種種因素，人們不得不分別，思念便 油然而生，等待也開始緩緩發酵，成為人等人的一般模式。
從個人出發，和己身關係最密切的人物有，所愛之人和君上(建功立業的需 要)，因此懷想等候的人，不外乎繞著三個區塊書寫，而又以男歡女愛主題為多。
(一)男女歡愛之等待
國風中出了不少以愛戀為軸線的詩作，好比〈漢廣〉：「南有喬木，不可休息；
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頁 64)，
52 王士禎：《漁洋詩話》。何文煥、丁福保編：《歷代詩話統編‧肆》，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
2003.05，頁 228。
53 《詩經》之解例來眾說紛紜，本處選用今人屈萬里《詩經詮釋》之统攝考證分析作為分類論 述依據。屈萬里：《詩經詮釋》，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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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頁 367~369) 表現了綿長的思念。又如〈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頁 494)寫勇敢尋求愛戀所遇 到的重重阻礙，《詩經》聊表情愛之思的作品有相當分量及其意涵。張雅蘋在《《詩 經》時空敘寫探析》指出：
婚戀詩篇在《詩經》一書中所佔比例極重，反映先民對於情感表達的誠摯、
直接與純潔，毫不忸怩作態，因此多以此為歌詠題材，是不可忽視的一個 大主題，亦反映出求愛的目的──生命的繁衍與傳遞。54
愛存在著生理與心理的因素，以愛為名的行動很早便有，為了薪火相傳，為了表 達情感，許多情愛詩篇被記錄下來，從《詩經》起始，開始流傳，愛戀一直是人 生的一大主題，自古而今。
等待亦與情與愛產生交集，在聊表情意到接收結果的過程之間，經歷的一段 時間，即是等待。
愛情之下可再分成兩大類：未婚及已婚，前者寫男女之間的純純追逐；後者 刻畫妻子盼望丈夫的情景，皆在人跟人的互動中，顯現等待心境。
《詩經》的起始，眾人耳熟能詳傳唱至今的〈關雎〉，即是相當具有代表性，
譜出年輕男女戀歌的詩篇：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 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
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毛之。窈窕淑女。鐘鼓 樂之。(頁 25~32)
本詩揭示出一個重要且不變的旨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為日後的才子佳人 作品預先勾勒輪廓，此處只單單以「窈窕」形容女子美好形象，後人更填其女子 血肉，細細描繪女子美貌，凸顯這般女性應有超凡脫俗的男子與之匹配。
對美好事物追求之心，人皆有之。詩裡將君子主動追求，不得，轉而等待的 情狀細膩布局，由「寤寐求之」至「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再到「輾轉反側」， 年輕小夥子日思夜想，雖無所得，但仍翻來覆去等待答案，等待圓滿結局。牛運 震云：「輾轉反側，琴瑟鐘鼓，都是空中設想，處處結情。」55以虛境表現情感，
幻想未來琴瑟和鳴的和諧圖像。全詩除透露對女子堅定的深情，也傳達出等待的 反側未知，而面對等待，主角構築想像給自己勇氣力量，營造充滿青春生命的樂 觀愛情。
54 張雅蘋：《《詩經》時空敘寫探析》，東海大學中文系碩士論文，2012，頁 57。
55 牛運震：《詩志》，卷一，頁 3。(嘉慶五年校刊，空山堂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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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歌的曖昧模糊，常被後代人詮釋為等待賢士，發展出「香草美人」脈絡，
〈子衿〉便在曹操筆下變身如此姿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 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頁 367~369)
青顏色的衣襟與佩玉，是男子貼身物品，由此「興」起女子心心念念的思緒，「縱 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縱我不往，子寧不來？」，表現了等待時焦躁、埋怨 的一面，比只是心裡頭的思念，更多了望想之待。再用「挑兮達兮」捕捉動態感，
女子來回踱步，徘徊不安的情態更躍然紙上，「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寫心理時 間於見不到所等之人下綿長。孟德化用「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 至今。」，將等待對象延伸至能和他「天下歸心」之人，《詩經》中愛戀詩不再是 單純男歡女愛作品。
戀愛中濃濃思念與盼望，在《詩》裡復沓出現，牽動著戀人，直接深刻。〈采 葛〉(頁 313、314)裡也出現相同句子，同樣手法：「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 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同 樣以男子為主體，寫懷人的交集等候，〈關雎〉由外在形貌切入，後者反覆吟詠，
利用時間的加深加長，鋪敘等待者心理，短短一日未見，如「三月」、「三秋」、「三 歲」，巧妙讓心理時間強調想念的綿延及等待的難熬。在等待源頭，沒有情景交 融呼應哀愁，將不能相見的心聲坦率直白表露，簡單的層層遞進，代表詩開始樸 實的一面，篇幅雖短，但已足夠感受渴望晤面的心情，以及當時人民尋常生活，
採收農物景象。
另一首〈月出〉，呈現的主題與手法均類似〈采葛〉，用三章大體相同的結構，
改變少量字詞，在看似沒有差別的句子裡，帶來意想不到的變化，是《詩經》的 特色。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 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頁 258、
259)
月皎潔明亮，高雅脫俗，與「佼人」相互輝映，更加襯托女子之美。不同於〈采 葛〉著重等待心情描摹，〈月出〉用簡潔的文字，一次一次，先呈現女主角更勝 嬋娟的氣質，再訴說見不到面的「勞心」，一來一往透過相似的句式，強調女子 出眾，烘托思念引發的「悄」、「慅」、「慘」，既表現惆悵心情，反之亦可作為期 待相見的註解。
男女間相悅，是愛情詩篇的一大軸線，不過如此互有好感，總不能一步登天，
一下子便修成正果，還需要時間和空間考驗、磨鍊，於是欲相見不得見的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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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詩》裡不斷出現，化為念想，化為等待，傾訴其中情意。
〈澤陂〉(頁 532)頗有曹丕〈善哉行〉其二前身之意味。前詩寫「彼澤之陂，
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陂邊的美人，與香草植物襯托，喻女子芬芳 高潔，令人神往、掛念、心傷。再用「寤寐無爲，涕泗滂沱」突出想念深切，又 是睡不著，又是涕泗流瀉，如此哀傷的希冀只有一個──早日遇見思慕之人。文 帝則詳細捕捉女子內外兼具的美好「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妍姿巧笑，和媚心腸。」， 使人渴求，卻也是可思不可得，可望不可及。兩詩皆先道出懷想之人，再抒其情 緒轉折，值得注意的是等待的濃度和行動，〈澤陂〉將詩靜止於思念，較多的等 待空間任憑想像；而〈善哉行〉延伸遙想後的動作「離鳥夕宿，在彼中洲。延頸 鼓翼，悲鳴相求。眷然顧之，使我心愁。嗟爾昔人，何以忘憂？」藉「相求」的 鳥兒顯示自己願追求美人的心，讓「等待」躍至臺前，增加等待畫面比重，也更 添心情轉折。
懷人主題其背後所「等」之成分提高，從單純懷想，進展等待之動作情態，
發出一種比思念更為強烈的渴求「縱我不往，子寧不來？」，人們正視等待，它 羽翼漸豐。
等待、懷思的表現，大多以男性為主體，女性的聲音極少，而通常被隱藏在 男聲之後，微弱，難以覺察，僅有的女性意識，也多是男子代言，將自己轉化成
等待、懷思的表現，大多以男性為主體，女性的聲音極少，而通常被隱藏在 男聲之後，微弱，難以覺察，僅有的女性意識，也多是男子代言，將自己轉化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