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等待類型的沿承與開發
第四節 陸機與左思──多重變奏之等待
第四節 陸機與左思──多重變奏之等待
這一節將陸機與左思一同來看，這兩人都是太康時期名聲很高的詩人，他們 在詩風的表現上頗有不同，不過在刻畫親人思念，兩位詩人都有較深的著墨，而 且同樣採取贈答詩的形式，且彼此有一段得以重疊對照之經歷，由追求志業為等 待開端，因此歸納一同論述。另外由於陸機流傳下來的詩較左思多，因此陸機在 等待主題的處理上，相對有更多的變化。
要了解詩歌，很重要的是理解詩人的身世，時代牽動著詩人及詩歌，息息相 關、密不可分，孟子說：「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
這是最基本的論詩方法，所以在談論詩歌之前，一樣先來看看陸機的生平，看他 有什麼樣的理想與苦難，迸發如此的文字。
陸機等待詩歌的主題可大致分為四類：功業、兄弟、故鄉和思婦擬作等部份，
內容是魏晉詩人裡最平均且最多元的一位，可見他豐沛的文思與才情。先來看反 映詩人志業的〈鞠歌行〉143：
142 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頁 222。
143 序曰：……雖奇寶名器，不遇知己，終不見重，願逢知己，以託意焉。逯欽立：《先秦魏晉南 北朝詩 上》(全三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09(2008.11 重印)，頁 6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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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雲升，應龍144攀，乘風遠遊騰雲端。鼓鐘歇，豈自歡，急絃高張思和彈。
時希值，年夙愆，循己雖易人知難。王陽登，貢公歡145，罕生既沒國子歎
146。
嗟千載，豈虛言，邈矣遠念情愾然。(頁 667)
這首歌行在題名便點出了詩旨，寫出陸機願逢知己，託負志願的心，可是一個懂 得自己，肯重用自己的人又是多麼難得。自己閉關鍛鍊，成為世上難得的寶玉，
信心滿滿卻等不到肯重用的人，令人有曲高和寡的哀嘆，從詩中「急絃高張思和 彈」(頁 667)可看出。而遇到一個懂你的人，他仍舊會遠去，會消逝，剩下一個 人，滿懷傷感、鬱念，幽幽嘆息。詩人藉著王陽、貢公及子皮、子產相知相惜的 情感，表現出互相賞識，相互珍惜的情感，陸機將期望能一展才華又困窘的處境 寄託詩歌中。
至太康末，與弟雲俱入洛。147但仕途不如想像中順遂，官場的猜忌鬥爭，不 僅沒有讓士衡充分發揮長才，反而使他失去性命，更連累全家受害。葉日光在談 左思時也一倂談到陸機兄弟，說他是短暫太平盛世，希望能把自身力量貢獻給國 家社會，滿足建立功業志向的典型人物。148而葉日光依據晉書陸機傳的敘述，替 陸機的生平作了簡明扼要的注解：
機於吳亡後，退居舊里，閉門勤學，經過十年的苦讀，禁不住時代的誘惑 和寂寞心情的煎熬，乃於太康末，與其弟陸雲同時入洛，求售自薦於太常 張華，以博取時譽於先，又富周旋於權貴之門，已固寵持位於後。終致遭 讒遇害，而卒於軍旅。149
難怪詩人如此憤懣，思念著遙遠的親人與故鄉，帶著滿腹學識來實踐理想，遇到 的碰撞和失望卻遠比肯定與讚揚來得多。此時，在洛陽的弟弟陸雲便成為他最佳 的傾訴對象，也因此陸機與陸雲的詩作中均出現贈答彼此的詩作，聊表安慰和抒 懷。來看陸平原的〈贈弟士龍詩〉150：
144 山海經，應龍處南極，殺蚩尤與夸父，不得復上，應龍遂在地，故下數旱，旱而為應龍狀乃 得穴雨。黃節、楊家駱注：《魏晉五家詩注》，臺北市：世界，1973，頁 27。
145 漢書王吉傳，王吉字子陽，與貢禹為友，世稱王陽在位，貢禹彈冠，言其趣舍同也。黃節、
楊家駱注：《魏晉五家詩注》，臺北市：世界，1973，頁 27。
146 罕生子皮，國子子產也，左傳昭公十四年傳，子產聞子皮卒，哭且曰：吾已無為為善，唯夫 子知我也。黃節、楊家駱注：《魏晉五家詩注》，臺北市：世界，1973，頁 27。
147 黃節、楊家駱注：〈陸士衡詩注 本傳〉《魏晉五家詩注》，臺北市：世界，1973，頁 3。
148 葉日光：《左思生平及其詩之析論》，臺北市：文史哲，1979，頁 33。
149 葉日光：《左思生平及其詩之析論》，臺北市：文史哲，1979，頁 33。
150 此師蓋赴太子洗馬時別雲而作也。全詩均以己身之動蕩與雲之安定對寫。雲有答詩，意境亦 復相似。考雲自出補浚儀令後，亦未嘗安居，其安定時，惟在初入洛一二年至補太子舍人時，則 機贈此詩，正指此時也。參照姜寅清撰陸平原年譜，黃節、楊家駱注：《魏晉五家詩注》，臺北市：
世界，1973，頁 5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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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矣怨路長，惄焉傷別促。指途悲有餘，臨觴歡不足。我若西流水，子為 東峙岳。慷慨逝言感，徘徊居情育。安得攜手俱，契闊成騑服。(頁 680)
受君命遷徙，陸機彷彿有預知能力般的知道，往後的日子只能哀怨而渺茫走著這 樣的長路，所以羨慕著弟弟短暫的安定。短短幾字寫出別離的感傷，渴望的安定，
還有等待兄弟再次攜手同行的日子，表達出兄弟之間深厚的情感。
在「作品本身的美感結構」方面，贈答詩最大的特色，便是在一來(贈)一往 (答)的詩作中，呈現出具有彼此對應關係的情感內容和語言形式。而這一組二陸 贈答之作，恰可作為展現此一特色的最佳典型。151以下將陸雲的〈答兄平原詩〉
附上：
悠悠塗可極，別促怨會長。銜思戀行邁，興言在臨觴。南津有絕濟，北渚 無河梁。神往同逝感，形留悲參商。衡軌若殊跡，牽牛非服箱。(頁 708、
709)
手足之情，感同身受，陸雲也以難捨的離別愁緒回詩給哥哥。梅家玲接著對這組 詩深入解析：「士龍答詩，則在同樣著意於離情鋪敘之餘，更依循原唱之結構次 第，以對等之詞語相回應。」152比起建安時期曹植的贈答詩，多講究了結構的美 感，在一來一往中除了情感的交流，在「美」的佈局上也更上一層樓。雖然再見 的日子仍是未知，不過至少分享能將哀痛稀釋，知道有人和你懷著相同心情，盼 望聚首的日子。透過兄弟間的應答，兩人惜別的情感躍然於紙上。
遙想故鄉，懷念家園的主題，亦常出現陸機的詩歌中，這和詩人的身世與遭 遇有著很密切的關聯，此處選用〈赴洛道中作詩二首〉之一來代表：
總轡登長路，嗚咽辭密親。借問子何之，世網嬰我身。永歎遵北渚，遺思 結南津。行行遂已遠，野途曠無人。山澤紛紆餘，林薄杳阡眠。虎嘯深谷 底，雞鳴高樹巔。哀風中夜流，孤獸更我前。悲情觸物感，沈思鬱纏綿。
佇立望故鄉，顧影悽自憐。(頁 684)
由於理想抱負，朝廷授命，平原赴洛，沒想到世俗是一張大網，將他的雄心壯志 牢牢網住，令他無法動彈。這一趟路途遠而艱辛，四顧無人，只有荒煙漫草，淒 涼駭人，哀愁與孤寂油然而生，在夜裡感受特別深刻，天地間唯一的寄託剩下故 鄉，可那兒又遙遠的無法到達。
151 梅家玲：《漢魏六朝文學新論 擬代與贈答篇》，臺北市：里仁，1997，頁 252。
152 以「悠遠途可極，別促怨會長」之語對「行矣」；以「銜恩戀行邁，興言在臨觴」之言呼應「指 途」；以「南北」句承「東流水」、「東峙岳」；以神形相隔之悲，遙接「逝言」、「居情」之感慨；
結語的「衡軌若殊跡，牽牛非服相」，則化《詩經》之語，與同樣取《詩經》之語的「契闊成騑 服」相對應。又梅家玲選用《文選》版本，故詩作字辭與上文有些出入。梅家玲：《漢魏六朝文 學新論 擬代與贈答篇》，臺北市：里仁，1997，頁 253、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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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途的坎坷，離鄉的哀痛，在一切的不如意中，詩人等待親情的懷抱及慰藉，
這是一條線，另一條詩人選擇以替別人代言和擬作的方式描寫主題，用一系列思 婦的作品書寫等待，好比〈擬行行重行行〉的「遊子眇天末，還期不可尋。驚飆 褰反信，歸雲難寄音。佇立想萬里，沈憂萃我心。」(頁 686)或是〈為陸思遠婦 作詩〉：「拊枕循薄質，非君誰見榮。離君多悲心，寤寐勞人情。敢忘桃李陋，側 想瑤與瓊。153」(頁 683)陸機將等待的心情與等待的不確定性化為文字，描繪出 一個妻子送丈夫遠行畫面，也像是自己的寫照，一路飄搖卻遇不到肯定他、重用 他的人，好不容易有了棲身之所，卻落得家破人亡，滿腔的熱血赴洛尋求志業，
最終再無法回到朝思暮想的家鄉。他再三書寫等待詩歌，以功名為基調而思念，
而孤寂，恰好呼應他的人生，由期待的高處落下，到頭來盼望重回故鄉懷抱。
左思與陸機一樣，也曾抱著遠大的志願來到京城，特別在完成曠世鉅作〈三 都賦〉以及妹妹左芬被選入宮中時，詩人對自己的官運有著無比的信心。從左思
〈悼離贈妹〉其一第二章中的「光曜邦族，名馳時路。翼翼群媛，是瞻是慕。」
(頁 731)可表現出左思認為妹妹進宮是多麼令故鄉家族驕傲，多麼令自己與有榮 焉的事，再同一首詩第三章「積德彌高，用心彌奧。伊我之闇，晞妹之曜。」(頁 731)進一步透露出作者企盼的心情，鍾京鐸先生解釋這四句話時說道：「妹芬之 德越高，用心也就越深，今我正處於昏闇之時，需要妹妹的朝日之光照耀。154」
155由此可知詩人對光曜邦族，能擔任要職位國家進一份心力有很大的嚮往，這與 那個時代文人的觀點不謀而合。
美好的時代，豐富的才幹，正是展現自我的好時機，張華、潘岳、二陸與左 思，有著同樣的期望，卻因著不同的身世遭遇，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一生榮 華富貴有人在，最後被誣陷身首異處的也大有人在，一如托爾斯泰在小說《安娜．
卡列尼娜》的開頭「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可惜這個統 一和平的局面太短，左芬又「姿陋無寵」，雖為貴嬪，也無法榮及父兄，不過左 思最大的無奈要屬所在「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極端重視階級身分的門閥 社會156，以致於詩人在殘酷的現實下不斷被壓抑，縱使有出眾的才華也不為所重。
不過左思最後抽離汙濁渾沌的世俗，選擇以自然為友的生活，是頓悟也算是另一 種生活情味。
關於左思的一生，就心理變化大抵可以分為四個時期157，這是細膩而獨到的
關於左思的一生，就心理變化大抵可以分為四個時期157，這是細膩而獨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