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智速度的價值在於它本身，在於它能提供樂趣給予任何能敏銳感受的 心靈，而不在於它能夠產生任何實際的用途。15
如果只是講靈魂與愛情的題目，那跟智慧、財富還有信仰有何關聯？這要談 到內容與手法兩方面。卡爾維諾在這篇講稿中指出「快」的定義：風格和思維的
「快速」主要是指敏捷、靈動、自在，在書寫中岔離主題，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 個話題，千百次失去主軸，經過無數次的曲折迂迴轉移，最後才又重回到主軸。16 在這個定義之下，卡爾維諾提出了「重複」和「離題」兩個方法。
以〈打魚人和他的靈魂〉為例，它長度不足成為小說，卻又大於散文，如果 只是單純的談論愛別離、求不得，便降低它在文學上的深度。那王爾德該怎樣應 對這樣的問題？我們先從打魚人一文的結構說起：
一、主線：
主角相遇→相守困境→送走靈魂→靈魂旅程→背叛回歸→懺悔與救贖。
二、附線：
1.靈魂移除的方法、2.靈魂旅程、3.宗教救贖
卡爾維諾說：民間傳說中的口語敘事，採用的技巧以實用為準則：刪除不必 要的細節，但強調重複。17王爾德在〈打魚人和他的靈魂〉這篇利用靈魂對漁夫 的引誘造成一種重復的過程。在漁夫與影子分割後，影子每隔一年便來到海邊呼 喚他，持續三年；之後漁夫離開海洋與影子合體之後，後悔自責獨居海濱，影子
15 同註 1，頁 67。
16 同註 1，頁 68。
17 同註 1，頁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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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用惡與善來引誘漁夫離開愛。這種引誘過程形成一種情境上的重複，只要發現 影子與漁夫對話，讀者便會不自覺的填補上「再次誘惑」的印記。依此往前延伸 到故事的開頭，漁夫不停尋問送走靈魂的方法，詢問了神父、商人、女巫，理由 都是重複同一句：「靈魂對我有什麼益處呢？我既看不見它，又摸不著，我也不認 識它」。這種重複的質疑與否定，確認了送走靈魂的正確性，也加強了之後靈魂引 誘漁夫時，漁夫的回答，「愛才是最好的！」這句話的強度。
卡爾維諾對此下了個註解：故事的韻律比起其情結更有效地表達了欲望的驅 動力。18重復的否定（我不須要靈魂，愛才是最好的）形成一種韻律跟催眠，肯 定了愛的價值，也強化了欲望的動力，但是欲望滿足後的轉折形成了另一個悲劇 的開始。悲劇的形式筆者將在第肆章第三節加以討論。但是重複如果僅只於一再 的要求漁夫離開人魚，讀者情緒很快的就會趨於疲乏。靈魂無用與愛最好，是此 篇文章的基調，但是如何保持文章的一致性又不至「重複」過度，卡爾維諾如是 說：風格是否準確，涉及迅速調整的問題，涉及思考即表達的靈活。19於是要達 到「快」這個要求就必須使用到另一個重要因素：「離題」──「離題」是拖延結 局，繁衍作品中之時間的一種策略，一種永不停止的躲避或逃逸。20
卡爾維諾認為：「以一個故事不斷地延伸到下一個故事來擴充時間…在適當 的時候中斷，這即是控制時間連續與不連續的兩種方法，這便是韻律的奧秘；我
18 同註 1，頁 52。
19 同註 1，頁 60。
20 同註 1，頁 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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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一開始便可以認出這種捕捉時間的方法：史詩運用詩文押韻的效果，散文故事 則是運用使讀者渴望知道後續發展的技巧。」21
在要求離魂離去與愛最好這兩個基調下，王爾德在故事裡面牽連着一條線然 後不停的「離題」。從文本中我們最少可以得到三條「離題」的支線。
一、
女巫：
以一個異教徒的形態出現，她提供了分割靈魂的方法，夜晚山頂舞會以及她 朝拜的對象恐懼十字與聖名，我們姑且假設該對象為魔鬼。這將對照神父的苦修 與惡魔的歡愉，神父肯定靈魂的價值但惡魔承認人對於自身的選擇權，於是漁夫 在愛與不愛之間呈現了一種價值觀可以被討論的深度。
二、
靈魂的三段旅程：
影子被分割後，他先是往東方經過奧古薩斯河22，第二年往南到貝都因人23山 下的艾斯特城，第三年帶著與靈魂縫合的漁夫前往有會跳舞的少女的城市，這三 個點將原本發生在海濱的故事擴展成一個面，加大了故事的版圖。這也帶給讀者 思索，離開海濱之外的世界，可能會有什麼？而沒見過世界的漁夫又如何確定愛 最好？「重複」誘惑的主題但是以「離題」的方式進行，時間被展延，空間被擴 大，讓讀者渴望想像之後還會有什麼。
21 同註 1，頁 59。
22 奧古薩斯河（古希臘稱 Oxus）：即今之阿姆河（英文 Amu Darya），長 1415 公里，是中亞最 長的河流。
23 貝都因人（Bedonius），意為荒原上的遊牧民族，主要分佈在西亞和北非的沙漠和荒原地帶，
信奉伊斯蘭教，實行一夫多妻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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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段旅程透過影子的述說，消弭了時間的長度，一整年的經歷，只用一個 晚上述說， 加快了時間與故事進行的速度，另一方面卻也對比出漁夫與人魚「愛 最好」，可是一整年卻無所事事的狀況。
三、宗教的救贖：
故事的起頭，漁夫問了神父，如何送走靈魂，神父是這樣回答的：「肉體的 愛是淫穢的，上帝所忍受的那些俗世邪念都極不聖潔，林中的牧神當受詛咒，海 中的歌者也是一樣。我曾經在夜闌人靜時聽見他們的聲音，他們企圖引誘我放棄 夜晚靈修讀經，他們敲打著我的門窗，縱聲狂笑，有時湊近我的耳際，悄悄地送 上那些有毒的歡樂糖衣。他們試盡各種方法誘惑我，甚至在我祈禱的時候竭盡所 能的揶揄嘲諷。他們無可救藥，完全無可救藥，在他們的眼中既沒有天堂，也沒 有地獄，所以上帝絕不會讓他們進入天堂，高唱誦讚的樂曲。」
裡面所有的試煉與揶揄都重複出現在影子的行為上，而漁夫是被考驗的。直 到最終結局，開在死者墓地上的花朵香氣，改變了神父在受難日的講道內容，花 香迷惑了神父的心智，講出「愛」。於是神父在清晨到海邊為共存在上帝所創造的 世界的一切祝福。最終愛救贖了一切，但是也回歸荒蕪。
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但是絞成線的絲與聚成林的木，拆解開來都是單 獨存在，甚至組成份子也可以完全不一樣。在離散與聚合重複之間，產生命運的 眾生像。就如同希臘神話一樣，眾神皆歸宙斯所管轄，但是有兩位神明卻不受天 神的節制，就是：愛神阿茀洛狄特（Aphrodite ，其子為愛樂斯（Eros），愛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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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以及命運之神摩依拉（Moira，負責壽命、遭遇，以其執行）。24在愛與命運 的交織下，誰也無法逃脫，在重複與離題中，呈現「快」的節奏，卻也消弭了時 間的恆常。卡爾維諾最後下了註解：時間流逝其目標不外乎讓感覺和思想穩定來，
變得成熟，並擺脫一切的焦躁或短暫的偶發性。25快反而在慢之中成型，如同那 句古老的拉丁文：Festina lente，意即「慢慢地趕快」（hurry slowly）26。
24 傅佩榮著，《一本就通：西方哲學史》（台北市：聯經，2011 年），頁 7。
25 同註 1，頁 79。
26 同註 1，頁 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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