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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在《肉身寒單》裡對於自我成長過程較為綿密、且有掙扎、抵抗的書 寫,《歉海的人》則是被龐大的罪疚感給壟罩。其罪疚感來自在《肉身寒單》中面 對年邁父親、面對原本欲逃開的「根」以及年少對倫理、親情連結的睥睨。敘事 者「我」接納了主流異性戀社會對於同志視為邊緣、視為不正常的定義,也臣服 於倫理系統對於個人與其他有著血緣、養育關係之親的聯繫,因此對於自己的同 志身分,敘事者是以背負著「罪孽」的態度在面對的;對於自己竟要逃開與自己 有著血緣關係、最親密的父親母親,敘事者更是感到無比的罪惡,於《歉海的人》

當中如此告白:

媽媽,那是我再次回到台北的第一天。那時候的天氣一樣悶熱、無 風,車流不改變地奔騰不止,但是這一切,卻再再讓我感到熟悉,

感到久違的自由,只是,我也必須趕緊驅離這些感受,因為我同時 為背離妳感到罪惡。51

「我」因為背離母親感到罪惡,背離則是因自我那「粗礪的肉身」──

肉身粗礪地劃開一條我的路,我邁步,我踏上我的路,但那刻,我 便和家有了距離。

……只是害怕粗礪的肉身,真是一把傷人的刀吧?52

作者將敘事者「我」的同志身分敘述為一「粗礪肉身」,不僅劃出一條與家遠離的 路,更是一把傷害(父親母親)的刀。作者帶有沈重、龐大的罪惡感受,無非就 是來自主流異性戀長久以來對同志身分的污名化與排斥。在《歉海的人》裡頭,

敘事者便是不斷以負罪之姿,在書寫中與父親母親對話,像是懺悔一般地告白自 己的抱歉、愧疚。

51 振鴻,《歉海的人》(台北:聯經出版,2011 年 1 月),頁 127。

52 振鴻,《歉海的人》,頁 84。

一、歉疚的回返:《歉海的人》

從《肉身寒單》到《歉海的人》,振鴻的書寫是帶有濃厚懺悔態度在敘說自我 成長的過程、以及身為同志的掙扎。「懺悔」是傳統佛教裡頭以悔過作為修煉實踐 的一種態度;「懺悔書寫」除了可以觀察宗教與文學互動的關係之外,亦是敘述者 自我觀看與自我認識的重要方式,振鴻從《肉身寒單》到《歉海的人》便幾乎是 用這樣的「懺悔」式書寫在審視自我;懺悔書寫也牽涉到道德/罪惡意識的形成 與內涵,書寫中亦隱含著與社會文化脈絡之間的互動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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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歉海的人》當中會有龐大的歉疚感,便是因敘事者「我」身為同志的罪 惡意識;在敘事者懺悔的過程中,更可以看到來自儒教社會緊密的倫理系統之捆 綁,才令同志無法安然地從「櫃」中走出、於「家」中現身;只能選擇逃離、選 擇當一個浪人。但同時來自儒教文化、倫理系統的建構,對於這種逃離出生之根

/源的行為是受到譴責的,因此敘事者「我」也才會說「我同時為背離妳感到罪 惡」。

「懺悔」幾乎是所有宗教共通的救度行為,也成為沉淪與救度之間關鍵轉變 的樞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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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身寒單》鋪陳敘事者自我在成長過程所遭受來自父權、父親、倫理 的壓迫,在意識到這些權力施展的同時敘事者也臣服了此一霸權系統。在這樣的 背景下,《歉海的人》會帶著懺悔態度、回顧自我所言所行來向父親母親道歉/告 白,則不難理解。對於自己成長後逃離家庭的動作,敘事者「我」如此對母親闡 述:

於我,我好急著離開,於妳,我的媽媽,我離開得太快。電話中,

爸爸要我不要擔心,說會好好安慰妳。媽媽,在那一刻,我多麼希 望自己能像青春年少的那個我,一心一意只想離家,對家毫不留戀,

毫無歉意蔓長。55

「我」說青春年少離家的我是毫無歉意的,暗示著那是年少的不懂事;對比於現 在的歉意,「我」似乎認為感到歉意才是成長後應該有的情感。作者把「感到歉意」

作為成長過程的重要轉折,年少時是「在那時刻的最初、最初,你無時無刻都渴

53 廖肇亨,〈從懺悔到救度:「沉淪、懺悔與救度:中國文化的懺悔書寫」專輯導言〉(《中國文哲 研究通訊》18 卷 2 期,2008 年 6 月)),頁 1。

54 同註腳 53,頁 2。

55 振鴻,《歉海的人》,頁 127。

望離家,離開那根植於漫風沙的海沿小鎮,離開那將你切割、製造成一個敏感、

重課業且謙和多禮的孩子的龐大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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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的意識態度仍可見來自家(族)

對自我性格建構的影響;然而到了真正離家,並面對自我同志的身分時,敘事者 是這樣陳述的:「身心在與異鄉互動當中,似乎被釋放開來起了重大變化。你逐日 意識體內存活一隻在綱常裡被視作背德的情慾巨獸。」顯見敘事者的情慾認同是 在帶有背德污名的、在主流異性戀的視角下去面對的。從這個認同的角度開始,

因為敘事者本身接受了倫理綱常的規訓,對自己與主流異性戀不同的情慾認同便 會帶著罪惡、罪孽(這是主流指責同性情慾的污名化動作)來背負。在如此沈重 罪惡感的壟罩下,敘事者對離鄉的行為有了不同的體悟──

以離鄉方式發現自己、生成自己、擘劃自己人生歷史的過程,並未 使你面目益加清晰,只再再令你感到嚴重失落與孤絕。你從而得知,

原來,你所撰的是部無祖祀、飄盪無方的魂魄斷代史,注定要騷動,

注定會擁有不安。而原來,人始終需要回歸,唯有接受回歸,才能 明白自己從何而來,才能獲得真正的寧靜。57

文字中所透露「人需要回歸,明白自己從何而來,才能獲得真正寧靜」之說法,

實與在《肉身寒單》裡提到「與你相關系屬幾近於零的紛散歷史碎片,企圖將它 們從杳暗的角落搜尋出,並且縫貼成足夠安頓你的龐大居所」的論調是一致的。

這樣的論調類似俗語所說「吃果子,拜樹頭」、「飲水思源」的意義;而這無非也 是「孝」的內蘊,父母的養育之恩代表個體的源頭,家庭是自我成長的重要空間,

作者認為,離開這些,都沒辦法看清、爬梳自我;唯有回歸,回到家空間、回到 父母親的身邊,才能獲得真正寧靜、才得以讓自己的身心有處可置放。

在《肉身寒單》一書中提到敘事者「我」在知識的高塔上,聽到底下傳來父 親的聲音,繼之則描繪父親年邁的景況,並逐漸轉而以情感層面來訴說自己的失 根與念家,便暗示了與父親母親以及原生家庭和解的必然結局。《歉海的人》則完 全是以對原生家庭之告解的書寫目的而完成。因此敘事者「我」將自己的同志身 分/慾望描繪為一如妖孽般、且具傷害力道的武器,將不容於世俗、家庭的發生 都視為「罪」負笈在自己身上。對於返家的渴望,敘事者「我」說:

你想回家,可你雙腳卻再次不安走動。因為,你不知該如何以這個

56 振鴻,《歉海的人》,頁 128。

57 振鴻,《歉海的人》,頁 130。

「在閹割體制內將被視做敗倫子嗣的你」面對原鄉,去接續你斷裂 的情感,去調整時差迎上那體制內的時間節奏。你突地感到自己像 具傷害性的武器,變得懦弱地又想離開,又想掩藏。58

這是對同志身分有著龐大罪惡感的寫照,接受了主流異性戀將同志置放於邊緣的 權力排斥;對於主流的儒教倫理系統來說,無法行繁衍能力、無後大不孝的(男)

同志,是敗壞倫理的子嗣。敘事者「我」明知自我的同志身分是被主流體制排斥 的,但他仍想調整自己來迎合主流體制;但因為迎合的失敗、與主流的違和,敘 事者將自我視為一具武器,傷害父親母親、傷害他拼了命想回歸的原生家庭。

作者讓敘事者「我」擔起惡孽,無非是想負荊請罪;以龐大的歉疚感書寫、

告白,也是想得到原生家庭的寬恕與原諒。作者雖然在小說有多處是具有意識的 在嘲諷異性戀父權體制或倫理系統的捆綁,然另一方面作者卻似乎也暗示:那些 對現有主流體制的對抗、或面對同志情慾等具意識/運動能力的行為,在面對父 親母親的「親情」、「養育之恩」等情感的層次上,都不再是那麼屹立不搖。因此

《歉海的人》以告解的姿態,訴諸親情、訴諸本質意義的「情」來完成敘事者心 中家庭羅曼史的圖像。敘事者「我」說:「我覺得自己似乎應該留下,因為家裡只 剩下妳和爸爸,而你們都老了,身體也變得越來越壞」;某次父親對「我」的擁抱,

讓敘事者感傷地想,原來爸爸已經到了需要、也能夠擁抱的年齡了;父親從口中 說出「你不要忘了這個家」的一句話更讓敘事者感到「鄉愁」的膨脹──

爸爸的這句話,這些聲音,就好像一條纏繞的臍帶,將「生命移位 的我」以及「靜靜等候的原鄉」緊緊地連結在一起了,我也開始在 其中擺盪,不斷地擺盪,像夸父追日一樣執著渴求著一份適切的,

不對立的情感聯繫。媽媽,我的鄉愁,因為這些,變得更巨大了,

更令我難堪了──59

父親的聲音像是臍帶將敘事者拖曳回原生的家庭空間中,「我」與「原鄉」再次地 疊合。原鄉是原生家庭、是最初成長的空間,而「我」必須置放在此空間中才得 以具體、且能夠有著臍帶那標誌了生命源頭的意義。父親的聲音是一種父權的象 徵意義,這個聲音替代了原是嬰孩與母親聯繫的臍帶,佔據了重要的孕育之位置;

而這聲音將身為子嗣的「我」和原生家庭給串連起,「我」與原生家庭的互為共生

58 振鴻,《歉海的人》,頁 131。

59 振鴻,《歉海的人》,頁 135。

使得家庭空間成為「我」實體化、具象化的重要空間。因此敘事者說「我的鄉愁 變得更具大了」,暗示來自父親聲音的倫理系統之召喚,讓敘事者更強烈感受到原 生家庭之於自我的意義。

作者用「鄉愁」來突顯在離開、逃開原生家庭/鄉後更為強烈的來自原生家 庭的喚召力;敘事者提及較為年輕的自己是「青春年少的那個我,一心一意只想

作者用「鄉愁」來突顯在離開、逃開原生家庭/鄉後更為強烈的來自原生家 庭的喚召力;敘事者提及較為年輕的自己是「青春年少的那個我,一心一意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