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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河流》中的父子「有親」

《青少年哪吒》、《愛情萬歲》與《河流》是蔡明亮電影的「家庭三部曲」;影 評人認為,在探討家庭的崩解上,《河流》比前兩部電影都要來得直接而明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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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 流》表演出一個家庭中的三個角色,這三個角色正好是組成家庭的最小單位:父 親、母親以及兒子的生活狀態。電影中的夫妻(苗天與路筱琳飾)形同陌路,並 無太多親密互動,但各自卻都有私下在追尋的慾望關係;兒子小康(李康生飾)

的飄渺生活及浪動痕跡則是電影的另一個重點。這個家庭中成員的共同點是他們 所表現的皆是一種「孤寂」感,他們在家中沒有什麼嚴重的衝突,但他們各自搖 搖晃晃,多是孓身一人在城市或某個空間中找尋填補孤寂空洞的可能。也因為他 們是一個家庭關係中的成員,卻依然孤寂,似乎並沒有因為家空間的倫理或親屬 關係得到溫暖──而令《河流》觀看起來更加驚心動魄,甚者,電影除了不斷質 問家庭價值的意義,更觸碰到倫理關係中「禁忌的禁忌」──而這也是本文欲加 以討論的部份。

《河流》從開場的電影拍攝場景、主角和女性朋友在旅館裡的性愛,以及小 康的父母親,或是家中漏水的天花板等橋段……都以一種拼貼式的語言在說明軀 體與人際關係間的互動與矛盾。電影的後段則在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 空間中,兒子在三溫暖店的櫃台領了鑰匙,只聽得見門咿啞咿啞的開開關關,漆 黑一片甚至連誰的臉也看沒清楚,推了又關的動作彷彿有目的地找尋,最後小康 在一間房間待了下來,而後有人推門,接著觀眾只聽得見小康的喘息與低吼,身 後是誰在漆黑中不是太重要;下一秒畫面轉到了在家中的母親,大雨從房間屋頂 的破洞猛灌進來,場景回到那被旋亮的漆黑房間,只見小康的父親賞了小康一巴 掌後離去,此時相同的是他們都只在腰際圍了一條橘紅色的毛巾,身上汗珠淋漓。

《河流》在映演後受到熱烈討論的便是這幕父子「亂倫」(incest)的場景。

只是在觀影時的漆黑空間當中,又有誰真的能夠看仔細走進房間的是誰呢?影片 中的小康亦然,他跟觀眾都只是在等著哪個人推開門進入他/房間,如果說進入

51 聞天祥,《光影定格──蔡明亮的心靈場域》(台北市:恆星國際文化,2002 年),頁 135。

的動作被賦予了情慾的意含,那麼旋開燈後的巴掌正也是因為這股無能被正視的 情慾而來的動作──畢竟進入房間的是作為父親的「父親」。

當我們將這一幕父子於三溫暖中相遇的動作定義為「亂倫」時,不僅我們首 先是承認了這一幕由父子發生的「同性」性關係,甚者,一直以來以父權為中心 的異性戀機制,就成為了一個「相對」(而非絕對)的概念:

所謂男性與女性,父母與子女,母與子,父與子等等由異性戀機制 衍生而出,原先看似無可動搖的界線,也都變成僅僅是相對性的說 法。把這個場景視為亂倫,就表示,血緣家庭(異性戀婚姻和親屬 關係賴此維繫)和異性戀(血緣家庭及其生殖機制賴此維繫)等類 別,只不過是人類社會發明出來的兩項搖搖欲墜的制度。52

面對父子在三溫暖發生的舉動會有兩個層次上的指認:一是「同性」間的性行為,

二則是「亂倫」的性行為。在佛洛伊德提出「亂倫禁忌」一說的理論原型中,他 其實是跳過了「同性性行為」的可能而直接設下「所有男人都不準跟自己族群中 的女人發生性關係」的盟約。「亂倫禁忌」的道德意義由此產生,通過此禁忌來拯 救與維護既有的社會組織。因此,在進入到父子「亂倫」的層次前,其實還有一 個同性性行為必須要面對,於是,在這樣的邏輯下,當我們在戲院裡頭、影片中 場景的燈被旋亮、父親的臉被映照出來時,如果「亂倫」的字眼立即烙印進腦海 中,則表示我們已經完全承認了眼前所見的同性性行為──甚者,是在一個「父

/子」的親屬關係場域下所發生的。

此一論述的對立面是,如果同性慾望在亂倫禁忌的脈絡中是不存在的,那麼 父/子的性關係亦將無從定義(畢竟對於李維史陀來說,亂倫本來就只是作為一 種幻想、而非事實)。循此,當我們承認了小康與父親的情慾行為後,「父子亂倫」

的定義也才有辦法成立。諷刺的是,就因為儒教文化長久以來「父子有親」此一 五倫之首的定義,父子間的倫理關係成為社會制度中範定行為的重要法則──也 相對地標誌了那被劃分出界線外的非主流、不正常的事實之位置。以下將借用佛 洛伊德「亂倫禁忌」的法則來說明在《河流》中父子性行為所指涉的「亂倫」意 義。

52 周蕾,〈頸痛、「亂倫」場景、及寓言電影的其他謎團:蔡明亮的《河流》〉,《中外文學》第 33 卷第 8 期(2005 年 1 月),頁 178。

「亂倫」的定義為:具血緣關係的親屬間發生性關係。「亂」首先指出了倫理 的不可侵亂,並明示此一行為的錯誤與污罪性格;「倫」所暗示的則是一具順序、

無可倒置的「關係」。此關係來自天生所承繼的血緣流動,使得血緣、倫理排整出 了具有權力定位的範圍框架,這便是與亂倫禁忌相互聯繫的「規範性親緣(屬)

關係(normative kinship)」。近親、親屬的關係源頭連結著(異性)婚姻家庭的成 型,而亂倫禁忌則是婚姻系統中的重要機制。在李維史陀的論述中,亂倫禁忌被 認為是人類社會的基礎,透過亂倫禁忌的設定,使親屬關係得到安全的建立。諷 刺的是,「亂倫」被視為一種對性規範的偏離行為,但此一禁令卻又被用來制定及 維護異性戀親屬關係。親屬關係的血緣擴散網來自(異性)婚姻關係的綿延,於 是,亂倫禁忌存在的前提是家庭結構已經存在,如果沒有一個在倫理上的「家庭」

觀念,又如何能對(定義上存在於)家庭內部的親屬成員提出亂「倫」的禁忌?

因此就如巴特勒所說的:在結構主義內部,母親和父親的象徵性地位僅僅是通過 這種禁忌來穩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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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假若禁忌是具有穩固的約束力,被拉岡視為「作為律法的中心代表著大他 者、支撐律法的能指」的父親應該是作為禁制之控管者。畢竟是因為父親的威權 促使伊底帕斯情結的禁制,使孩童達成對社會規則的認同。但這樣的論述邏輯卻 是將父親擺放進一個正常、具道德的框架之內,甚至伊底帕斯情結也直指男孩對 母親的亂倫啟動,完全排除了父親在亂倫行動的可能。然而,《河流》一幕「父親」

與其子的「亂倫」行為,正說明了對行為的禁止只是突顯亂倫作為某種形式的性

「本質」。我們也將能質問,如果我們不貶低那些關於亂倫行為的、以不必要且不 可接受的方式造成創傷的觀點,該如何看待亂倫行為事實的存在。

蔡明亮在《河流》中安排父子亂倫的這一幕,其重要意義就在於──使其發 生,且被觀看、被指認。在我們長久的儒教文化與社會想像中,父/子的行動意 義是不可能參雜有情慾於其中,因為這不僅觸犯到同性行為的禁忌,更會嚴重致 使「父子有親」的五倫之首進入到「亂倫」的場域中被再現。我們會發現,即便 在台灣同志文學蓬勃的發展中,仍難以找到一描繪父/子間性關係的文本,有兒 子與母親的亂倫、有手足間的亂倫,但「父/子」的亂倫卻從來沒出現過。這樣 的現象正徹底地驗證了如張小虹所說「父子亂倫則像是禁忌中的禁忌,過早被嚴

53 巴特勒(Judith Butler)著,郭劼譯,《消解性別》(Undoing Gender)(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9 年 11 月),頁 162。

禁在意識與文化呈現之外,徹底不可說、不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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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巴特勒(Judith Butler)著,郭劼譯,《消解性別》(Undoing Gender),頁 100。

57 同註腳 56,頁 67。

58 張靄珠在其論文〈漂泊的載體:蔡明亮電影的身體劇場與慾望場域〉中挪用演繹卡雅・希費曼

(Kaja Silverman)探索男同性戀主體建構(male homosexuality)的「達文西・李奧納多」模式,

來探索《河流》父子亂倫場景中的觀視、慾望與認同的關係。其解析父子亂倫場景如何經由觀 視(gaze)與慾望(desire)關係的置換,造成男性/陽具象徵/父權之名意義鎖鏈的鬆動滑脫,

並且減抑陽具象徵的絕對價值。她也指出,父子亂倫和聖母慟子的倒錯置換,是空間錯亂的擬 態想像;然則這擬態想像正也暴露出象徵父親/陽具象徵/父之名三位一體的幻識結構之虛構 性。論文收於《中外文學》第 30 卷第 10 期(2002 年 3 月),頁 75-98。

父親的身份猶在,但屬於父/陽性的情慾想像卻頓時充滿在整個畫面了。

一幕漆黑的亂倫景象,連導演蔡明亮都對此有無法正視的恐懼,整個電影文 本從製作到觀看,由內到外都不斷直指我們對「父子有親」的禁忌想像與畏懼。

這當然是因為在我們傳統的儒教父系文化中,「父」的人倫位置絕對是徹底去性慾 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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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父權位置討論家國、討論父子關係,但卻鮮少討論「父」的情慾與 怪胎化,一幕尚未能稱為真正性行為(畢竟父只有為其子手淫,並無實際上的性 交行為)就得以引起觀影者的恐慌,無非是揭露了象徵符號層的破綻與欠缺。

「父子有親」的神聖性只要把燈熄掉便隨之而滅,父與子各自的主體意義都 並非與「父子有親」緊密地連結,當燈被熄暗,看不清楚對方,所謂的父與子也 就立即瓦解。當父子有親不只是象徵意義、不只是倫理意義,而是真的「有親」

時,父子有親的倫理意義也隨之崩壞。《河流》「視覺化不可再現者」的努力,不 正是一連串由變成影像、變成想像到進入想像期的過程,其貢獻不正在於為缺乏

時,父子有親的倫理意義也隨之崩壞。《河流》「視覺化不可再現者」的努力,不 正是一連串由變成影像、變成想像到進入想像期的過程,其貢獻不正在於為缺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