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徐訏星洲離合的流動身世及創作
第四節 精神求索的無依與情感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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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法，南大蕭索，與久居的香港同為過客心情，從未想到在港度過餘生，更從未 想到因此被大陸和台灣看作是異鄉人。140不由自主的跨國遷移，隨遇而安的暫居 心境，卻從未放下創作的筆，1970 年徐訏從新加坡返港班機上的創作，恰可與 1960-1961 年南大之感相比擬：「一切的混論又歸於清明。／那空的結構，／時 的圖案，／渺小的人，／在摸索追求，／散在光的軌跡中，／雄壯的，／悲哀的，
／寂寞的，／任何的／呼聲，永恆的／都變成的一瞬。」141時空感知攢蹙累積在 流動身世之感而自覺渺小，廣漠宇宙中，萬般不定的心緒和呼喊，不過都只如滄 海一粟，蜉蝣一世。這是徐訏表露同代知識分子，最清晰，卻也最朦朧的一種心 曲。
第四節 精神求索的無依與情感疏離
流離之中，徐訏轉向宗教尋求寄託，緩解冷戰時期精神求索的無依與情感疏 離的苦悶，書寫出流動身世之中獨特的時代感和知識分子的心靈世界。除了宗教 的寧靜，教育的入世關懷也帶給徐訏極大的安定力量。
一、書寫時代感與知識分子的心靈世界
徐訏是中國現代文壇上極為罕有的、具有鮮明宗教態度和宗教追求的作家，
上承 20 年代的許地山，下開 80 年代的尋根派，對人生終極價值的關懷與追問，
構成一方特殊風景。142彭歌指出在 1950 年代香港文化界「議論龐雜」之時，徐 訏以「東方既白」的筆名發表過許多論文，從文學、美學、心理學的觀點，剖析 共產黨「文藝工具化」的錯誤，強調人性與自由在文學天地中的重要性。143早年 曾追隨共產主義，遍讀馬列思想著作，徐訏對於「無產階級」、「文學大眾化」的 體認，近似於宗教的告解：
所謂那種「犯罪感」，對於一個知識分子來說，往往成為可怕的陰影，擺 脫並不很容易。因為隨時隨地都會覺得自己不是「無產階級」為可恥與可 恨，我現在給了它一個名稱，是：「組織綜錯」。這種「綜錯」是使一個人
140 廖文杰編：《無題的問句――徐訏先生新詩、歌劇補遺》（九龍：夜窗出版社，1993 年），頁 VII。
141 徐訏：〈千萬種雲〉，廖文杰編：《無題的問句――徐訏先生新詩、歌劇補遺》，頁 20。
142 吳義勤、王素霞：《我心徬徨：徐訏傳》，頁 289。
143 彭歌：〈重見徐訏〉，《聯合報》12 版「聯合副刊」，（1971 年 5 月 30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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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的自責，同時，每一次想到所謂「正統」態度與馬克斯理論不符合的 時候，你為表示你「階級意識」的正確，你不但不敢提出你獨立的看法，
還會表示積極的擁護與為之解釋。譬如：當蘇聯與法西斯的德國訂不侵犯 條約之時，你就會用「無產階級祖國」的利益種種為蘇聯的政策辯護。一 直到很久以後，當我已經過二十七歲，我才發現所謂「無產階級意識」根 本就是不存在的東西，而所謂「無產階級」也只是一個幽靈似的名字。144
徐訏自言其政治立場的思考歷程，無異於視某種政治哲學為宗教信仰，而欲以文 學落實其創作理念。30 年代風起雲湧的各種主義思潮確乎如此，再經 40 年代流 亡者文學、戰火與浪漫主義的洗禮與轉向，145由於走過從「見山是山」到「見山 不是山」的認知歷程，來到香港，足跡遍及東南亞、台灣，徐訏見識歷史的奔騰，
他已然歸向「見山又是山」的境界：
……我也從未信渺茫的上帝，╱聖經與神話都是美麗的大謊，╱因果報應 不過是愚人的傳說，╱人間已存在不公平的地獄天堂。╱良善的人民在飢 餓中慘斃，╱奸佞的英雄自尊為帝皇，╱安分守己的淪為奴隸，╱狡猾強 暴的長踞著廟堂。
那麼說什麼紅綠的主義╱是多麼燦爛多麼輝煌，╱什麼美麗的遠景閃耀著
╱人民的飽暖自由與健康。
我已無力隨你搖旗吶喊，╱更無能編寫讚美的歌唱，╱因為我不信宗教的 安慰，╱黑暗中難想像光明的希望。
靜看牆上帝皇教主的肖像，╱在風吹日曬中漸漸霉黃。╱時間竟是如此冷 酷與無情，╱歷史的奔騰是後浪推前浪。
――〈歷史的奔騰〉（節錄）146
詩中冷眼靜觀各種主義在歷史中翻滾，浪濤歷歷細數遍盡，徐訏沒有信仰也不證 因果。他曾眼見烽火中百姓生活的困頓，也明白強權的危害，唯有自由與健康才
144 徐訏：〈我的馬克斯主義時代〉，《傳記文學》28 卷 3 期（1976 年 3 月），頁 46-48。作者原題 以「馬克斯」，此處依其所撰如實呈現。
145 錢理群：《中國知識分子的世紀故事 : 現代文學研究論集》，頁 194-195。
146 徐訏：《徐訏文集》第 15 卷，頁 65-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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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值得信仰的真理，一切在時間的淘洗下會越辯越明。若對照 1962 年徐訏南大 時期在香港出版的《江湖行》第四部，可以明顯探知徐訏的身影，小說主角野壯 子在迷戀越劇女角葛衣情不順遂之際，轉而向知識求索，把對葛衣情的愛與慾，
嫁接在知識的渴求與追逐上，離開原鄉與熟知的世界，過一種嶄新的孤獨生活。
知識與智慧增長了野壯子的心靈世界，拓展眼界之後他不再戀慕葛衣情，反而覺 得她庸俗空虛，美景不常，風光無新，隨著生命的變化與年齡的增長，情感變動 著，青春也不常駐。愛與慾的追求由女體轉到知識，感官主義轉向了知識為先的 現代化進程，野壯子投身時代知識的洪潮之中：
那時候一種新的潮流把我們青年捲入了漩渦，我們從對馬克思學說的興趣，
很快的就變成了政治的狂熱。……直到有一天……我從這個領袖自居的夢 中醒來，才知道我所活動的並不是純粹年輕人的一種活動，而背後正是人 在操縱指使，這指使正是有一種東西叫做不擇手段利用群眾的政治。147
時間的設定較為明顯的定錨是「統一戰線運動」、「太平洋戰爭」等，為了刻畫時 代解剖人生，芥子納須彌之功未收效，反而失之抽象敘述的間接式勾勒，作為一 部中國傳統式哲理小說，五年辛苦所成，可以看到徐訏在串珠結構與鎔裁技巧、
史詩體態與哲理風情、奇情故事的縹緲春光、爐火純青的文字功力與篳路藍縷的 史筆境界等成就。148 以愛智、愛真之心關切現實問題，徐訏因勇於探索，不妄 信權威，不否認一般常識，在時代的苦悶無依中，眾採各家之長，廣析諸加之說，
並反躬自思：
生而為人，不管是上帝所造或由人猿進化而來，那麼我就該要求其他的人，
不管是體力遠勝於我或智慧遠超於我的人，都以人待我，這大概是最平凡 也最低淺的覺醒。……西洋的基督教文化基礎，使許多平凡的人看到自己 的平凡，承認上帝所創造的人彼此平等，但也使許多聖賢英雄擬自我為上 帝的替身或代表。我認為前者是個人主義，後者則是自我主義。達爾文以 後，使許多平凡的人看到自己的平凡，承認生物進化中人的平等，但也使
147 徐訏：《徐訏文集》第 2 卷，頁 50-52。
148 蕭輝楷：〈天孫雲錦不容計〉，收於寒山碧編：《徐訏作品評論集》，頁 84-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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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以為自己在進化中優於別人，我辨認前者是個人主義，後者則是自 我主義。149
北大哲學系畢業後，徐訏因著興趣再讀兩年心理學，並將之視為科學加以研究，
150受五四思維浸潤的痕跡，透顯在小說書寫的人物心理定勢之中。心裡的苦況形 同飄泊的鳥，創作的鼎盛形構知識界的大鵬，異地心境不改愛國赤忱，甚至於更 深切於安居者，只因素來淡泊耿介不與人爭，只因長年流動離散，不熟悉各地言 論尺度與容受，方式上略有參差，引致許多不瞭解徐訏的無情批評，對他來說，
是一種委屈：151
高樓低廈，╱人潮起伏，╱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閒靈偶過，╱新月初現，╱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冷眼閒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百年瞬息，╱得失滄海粟！
――〈新年偶感〉152
時值冷戰年代，創作者的精神畢竟會隨時代氛圍起舞，徐訏所感知的時代精神 是：
人們在冷酷的槍尖下勞作，╱在灼熱的咒語中跳舞，╱那五色的廣告，七 彩的標語，╱把人分成了進步、時髦與落伍。
在星球間出現了人造衛星，╱在人造衛星間凍藏戰雲，╱醞釀著冷戰熱戰 的口號，╱看誰能毀滅更多的人群。
在長刀與短劍間，╱在大鍋與小鍋間，╱我聞到了野禽與家畜，╱――油 炸的與水煮的，╱使我想起了誰都已忘去的事情：╱在原始的森林裡，╱
人與獸血戰了千萬年，才開始了人類的文明。
這世界你會不再認識，╱不久，太空裡浮蕩的╱將是無光的偽星；╱街市 上奔走忙碌的╱將都是沒有靈魂的人民；╱滿街都是無神的教堂，╱標語
149 徐訏：〈道德要求與道德標準〉，《個人的覺醒與民主自由》（台北：釀出版社，2016 年），頁。
150 陳乃欣等：《徐訏二三事》，頁 25。
151 司馬中原：〈春天的花環〉，收於陳乃欣等：《徐訏二三事》，頁 184。
152 徐訏：〈新年偶感〉，《聯合報》8 版「聯合副刊」（1980 年 2 月 20 日）。為徐訏遺作，未收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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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號都當作了聖經。╱從此神與人間再沒有信與愛，╱人與人間也再無任 何溫暖與感情。
――〈無光的音符〉（節錄）153
你說你自從長大後，╱無時不在擔憂，╱擔憂那人造的恨會抹殺天賦的愛 情，╱擔憂那戰爭的空氣會瘋狂人類的理智，╱擔憂那層層的黑雲會掩蓋 太陽的光明。
如許悠長的歲月在惴惴憂慮中消逝，╱徒聽無情的白髮蛀蝕你燦爛的青春，
╱但痛苦的人間並不因此增加了歡笑，╱冷酷的社會也並不因此產生了同 情。
你說獨裁國家裡大家都在被奴役，╱民主制度下人人偏又是利欲熏心，╱
這世界哪裡還有一片乾淨的樂土，╱可允許一個人淡泊疲倦的生命退隱。
但歷史是不斷的爭鬥掙扎與創造，╱在痛苦中求解脫在戰鬥中求和平，╱
文化與文明是人類智慧的累積，╱宇宙的建立運行也是上帝的愛情。
你說這混亂的世界看不出有神在主宰，╱良善的慘斃溝壑，╱殘暴的奢華 終身，╱勤苦守法的守窮巷，╱貪佞無恥的寓高廈，╱強權霸占真理，╱
你說這混亂的世界看不出有神在主宰，╱良善的慘斃溝壑，╱殘暴的奢華 終身，╱勤苦守法的守窮巷，╱貪佞無恥的寓高廈，╱強權霸占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