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風格的變異性

林 淑 貞 〈 風 格 構 成 論 〉 說 ：

詩 歌 風 格 構 成 因 素 ， 可 分 為 內 在 因 素 與 外 在 因 素 二 大 類 別 ； 內 在 因 素 是 從 詩 歌 創 作 而 言 ， 包 括 構 成 詩 歌 的 體 裁 、 題 材 、 修 辭 、 語 言 形 式 及 情 感 內 容 、 本 質 之 運 用 所 形 成 獨 特 的 風 格 。 外 在 因 素 是 從 詩 歌 作 者 而 言 ， 因 為 作 家 創 作 詩 歌 時，可 能 因 為 個 人 的 才、氣、學、習，以 及 時 代 的 薰 習 、 陶 染，環 境 的 轉 移、遷 變，或 參 予 文 學 流 派、宗 社 而 有 不 同 的 風 格 產 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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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 實 上 ， 單 憑 某 一 種 因 素 是 不 能 形 成 風 格 的 ， 不 論 內 在 或 外 在 因 素 ， 都 不 是 以 孤 立、單 一 的 形 式 對 詩 人 的 歌 歌 發 揮 影 響 作 用 的。可 見 詩 歌 風 格 形 成 的 背 景 中，

有 其 複 雜 的 層 面 ， 也 因 而 讓 詩 人 的 風 格 呈 現 出 一 致 性 的 同 時 ， 也 包 含 了 變 異 的 可 能。楊 成 鑒 論「 文 學 作 品 風 格 的 形 成 」，引 清．薛 雪《 一 瓢 詩 話 》強 調 詩 人 不 同 的 性 格 與 氣 質 是 決 定 風 格 的 主 要 因 素 ； 他 雖 贊 同 薛 雪 的 說 法 在 大 體 上 是 對

4 9 林 淑 貞 ：《 詩 話 論 風 格 》， 台 北 ： 文 津 出 版 社 有 限 公 司 ， 1999 年 7 月 ， 頁 65。

的 ， 卻 也 提 出 這 並 非 絕 對 的 觀 點 ：

清．薛 雪《 一 瓢 詩 話 》第 一 八 一 節 說：「 鬯 快 人 詩 必 瀟 灑，敦 厚 人 詩 必 莊 重 ， 倜 儻 人 詩 必 飄 逸 ， 疏 爽 人 詩 必 流 麗 ， 寒 澀 人 詩 必 枯 瘠 ， 豐 腴 人 詩 必 華 贍 ， 拂 鬱 人 詩 必 悽 怨 ， 磊 落 人 詩 必 悲 壯 ， 豪 邁 人 詩 必 不 羈 ， 清 修 人 詩 必 峻 潔 ， 謹 勑 人 詩 必 嚴 整 ， 猥 鄙 人 詩 必 萎 靡 ： 此 天 之 所 賦 ， 氣 之 所 稟 ， 非 學 之 所 至 也 。 」 薛 雪 認 為 ： 決 定 風 格 的 主 要 因 素 是 每 個 詩 人 不 同 的 氣 質 。 誠 然 ， 人 的 性 格 是 複 雜 的 ， 不 能 一 概 而 論 ： 李 清 照 以 悽 婉 的 風 格 聞 名 於 世 ， 但 還 有 「 生 當 為 人 傑 ， 死 亦 作 鬼 雄 」 那 種 慷 慨 悲 壯 的 詩 篇 ； 晚 明 阮 大 鍼 人 格 猥 鄙 ， 但 卻 有 〈 燕 子 箋 〉 這 樣 的 佳 麗 之 作 。⁵⁰

作 家 的 氣 質 和 個 性 ， 雖 與 其 作 品 風 格 有 著 密 切 的 關 聯 ， 是 形 成 其 作 品 風 格 的 首 要 成 分 ， 卻 不 足 以 涵 蓋 全 部 的 因 素 。 故 《 紅 樓 夢 》 借 助 詩 歌 來 塑 造 人 物 ， 賦 予 人 物 一 貫 的 詩 歌 風 格 時 ， 或 因 應 情 節 需 要 ， 或 借 題 發 揮 ， 或 為 提 出 詩 學 觀 點 ， 亦 提 供 風 格 的 衍 生 變 異 的 可 能 性 ， 來 讓 這 些 部 分 合 理 而 順 暢 地 獲 得 抒 展 。

一 、 強 調 寓 涵 的 有 意 而 為

《 紅 樓 夢 》第 三 十 八 回，大 觀 園 裡 眾 詩 人 吟 罷 菊 花 詩 後，「 大 家 又 評 了 一 回，

復 又 要 了 熱 蟹 來，就 在 大 圓 桌 子 上 吃 了 一 回。」寶 玉 此 時 提 出：「 今 日 持 螯 賞 桂，

亦 不 可 無 詩 。 我 已 吟 成 ， 誰 還 敢 作 呢 ﹖ 」 說 著 ， 便 洗 手 提 筆 寫 出 。 黛 玉 看 了 笑 說：「 這 樣 的 詩，要 一 百 首 也 有。」寶 玉 認 為 黛 玉 先 前 作 三 首 菊 花 詩 奪 魁，囊 括 前 三 名 ， 對 黛 玉 「 才 力 已 盡 ， 不 說 不 能 作 了 ， 還 貶 人 家 」 的 作 法 不 甚 服 氣 。 黛 玉 乃「 不 答 言，也 不 思 索，提 起 筆 來 一 揮 」，便 有 了 一 首。而 寶 釵 看 了 寶 玉、黛 玉 所 作 的 〈 螃 蟹 詠 〉 後 ，「 也 勉 強 了 一 首 」：

桂 靄 桐 陰 坐 舉 殤，長 安 涎 口 盼 重 陽。眼 前 道 路 無 經 緯，皮 裏 春 秋 空 黑 黃 。 酒 未 敵 腥 還 用 菊，性 防 積 冷 定 須 姜。於 今 落 釜 成 何 益，月 浦 空 餘 禾 黍 香 。 眾 人 邊 看，「 不 禁 叫 絕 」。寶 玉 道：「 寫 得 痛 快 ！ 我 的 詩 也 該 燒 了。」看 畢，眾 人

「 都 說 這 是 食 螃 蟹 絕 唱 ， 這 些 小 題 目 ， 原 要 寓 大 意 才 算 是 大 才 ， 只 是 諷 刺 世 人 太 毒 了 些 。 」

寶 釵 作 的〈 螃 蟹 詠 〉，既 鮮 明 地 表 現 出 寶 釵 積 極 用 世 的 人 生 觀 念，又 凸 出 地 顯 示 出 她 獨 到 精 闢 的 藝 術 才 能 。 蔡 義 江 說 ：

5 0 楊 成 鑒 ：《 中 國 詩 詞 風 格 研 究 》， 頁 29。

全 詩 幾 次 現 實 黑 暗 政 治 中 醜 惡 人 物 的 犀 利 鋒 芒 集 中 於 第 二 聯：「 眼 前 道 路 無 經 緯 ， 皮 裏 春 秋 空 黑 黃 。 」 它 不 僅 作 為 小 說 中 賈 雨 村 之 流 政 治 掮 客 、 官 場 賭 棍 的 畫 像 十 分 維 肖 ， 就 是 拿 它 贈 給 歷 來 的 一 切 慣 於 搞 陰 謀 詭 計 的 野 心 家 、 兩 面 家 ， 也 是 非 常 適 合 的 。 他 們 總 是 心 懷 叵 測 ， 橫 行 一 時 ， 背 離 正 道，走 到 斜 路 上 去，結 果 都 是 機 關 算 盡，卻 逃 脫 不 了 滅 亡 的 下 場。⁵¹ 寶 釵 富 於 心 機 與 城 府 ， 精 通 人 情 世 故 ， 表 面 看 來 雖 隨 分 從 時 ， 寬 容 平 和 ， 內 地 裡 卻 不 表 示 她 軟 弱 、 好 商 量 。 相 反 的 ， 博 學 多 聞 的 她 ， 總 能 在 含 蓄 渾 厚 的 詩 中 蘊 藏 精 明 幹 練 ， 必 要 時 更 能 精 準 地 批 判 歪 曲 的 社 會 現 實 ， 褒 貶 人 生 中 的 各 態 醜 惡。因 此，從 前 述 的 情 節 看 來，寶 釵 這 首「 諷 刺 世 人 」、堪 稱「 食 螃 蟹 絕 唱 」的

〈 螃 蟹 詠 〉，與《 紅 樓 夢 》中 寶 釵 一 貫 賢 淑 貞 靜 的 形 象 不 相 契 合 的 原 因，蓋 因 為 寶 釵 從 不 同 的 立 場 觀 點 出 發 ， 引 發 她 對 螃 蟹 以 及 螃 蟹 所 關 聯 的 啟 示 、 情 感 ， 明 顯 與 寶 玉 、 黛 玉 二 人 不 同 ， 因 而 在 語 言 態 度 上 也 有 所 改 變 ， 呈 顯 出 「 辛 辣 」 的 風 格。所 謂「 辛 辣 」，即 指「 作 家 在 干 預 生 活 — 對 待 別 人 的 錯 誤，或 社 會 不 良 現 象 時，表 現 出 嚴 正 的 立 場 和 語 言 態 度 — 進 行 揭 露 或 譴 責 的。」⁵²是 故 寶 釵 在「 詠 螃 蟹 」這 樣 的「 小 題 目 」中，寓 含「 諷 刺 世 人 」的「 大 意 」，儘 管「 太 毒 了 些 」，

有 違 自 己 慣 常 予 人 的 「 典 雅 」 印 象 ， 她 也 不 以 為 意 ， 顯 見 係 寶 釵 刻 意 而 作 的 調 整 ， 特 意 強 調 以 詩 歌 來 針 砭 的 意 涵 。

二 、 因 應 創 作 目 的 而 調 整

《 紅 樓 夢 》第 七 十 回，黛 玉 在 萬 物 更 新 的 初 春 時 節 寫 了 一 首〈 桃 花 行 〉，眾 人 看 了 決 定 往 稻 香 村 商 議「 把 海 棠 社 改 作 桃 花 社 」。寶 玉 因 最 後 才 來，未 及 看 過，

乃 邊 走 邊 看 這 首 〈 桃 花 行 〉：

寶 玉 看 了 並 不 稱 贊 ， 卻 滾 下 淚 來 。 便 知 出 自 黛 玉 ， 因 此 落 下 淚 來 ， 又 怕 眾 人 看 見 ， 又 忙 自 己 擦 了 。 因 問 ：「 你 們 怎 麼 得 來 ﹖ 」 寶 琴 笑 道 ：「 你 猜 是 誰 做 的 ﹖ 」 寶 玉 笑 道 ：「 自 然 是 瀟 湘 子 稿 。 」 寶 琴 笑 道 ：「 現 是 我 作 的 呢。」寶 玉 笑 道：「 我 不 信。這 聲 調 口 氣，迥 乎 不 像 蘅 蕪 之 體，所 以 不 信。」

寶 釵 笑 道：「 所 以 你 不 通。難 道 杜 工 部 首 首 只 作『 叢 菊 兩 開 他 日 淚 』之 句 不 成 ！ 一 般 的 也 有『 紅 綻 雨 肥 梅 』『 水 荇 牽 風 翠 帶 長 』之 媚 語。」寶 玉 笑

5 1 蔡 義 江 ：《 紅 樓 夢 詩 詞 曲 賦 鑑 賞 》， 頁 251。

5 2 楊 成 鑒 ：《 中 國 詩 詞 風 格 研 究 》， 頁 198– 199。

道：「 固 然 如 此 說。但 我 知 道 姐 姐 斷 不 許 妹 妹 有 此 傷 悼 語 句，妹 妹 雖 有 此 才 ， 是 斷 不 肯 作 的 。 比 不 得 林 妹 妹 曾 經 離 喪 ， 作 此 哀 音 。 」

本 章 曾 論 及 ： 詩 人 的 氣 質 和 個 性 會 一 定 程 度 地 體 現 在 其 作 品 風 格 中 。 故 寶 玉 一 看 這 首 充 滿「 哀 音 」、「 傷 悼 語 」的〈 桃 花 行 〉，便 知 是 出 自 黛 玉 之 手。然 而，寶 釵 援 引 杜 甫 詩 句 為 例 ， 說 明 杜 甫 在 深 沉 的 筆 調 、 凋 傷 蕭 森 的 氣 象 中 ， 詩 作 多 屬 沉 鬱 的 風 格 ， 即 「 在 蕭 瑟 的 氣 氛 中 ， 展 示 了 深 遠 的 意 境 ； 以 深 厚 的 感 情 ， 溶 合 在 景 物 之 中，在 低 沉 纏 綿 的 節 奏 中，寄 以 無 限 惆 悵 之 感，給 人 以 哲 理 的 深 思。」

53亦 即 「 作 者 的 感 情 是 深 沉 鬱 積 的 ， 往 往 用 頓 挫 轉 折 的 筆 來 表 達 ， 似 乎 有 千 言 萬 語 積 壓 在 胸 ， 而 後 沉 吟 再 三 ， 勃 發 於 筆 端 的 。 」⁵⁴但 實 際 上 ， 杜 甫 的 詩 風 並 非 首 首 沉 鬱 ， 亦 有 像 「 紅 綻 雨 肥 梅 」 之 類 情 致 嫵 媚 的 語 句 ， 以 及 「 水 荇 牽 風 翠 帶 長 」 之 屬 清 婉 明 麗 的 詩 句 。 這 裡 《 紅 樓 夢 》 探 討 了 詩 人 的 風 格 具 有 變 異 性 ， 順 應 詩 歌 創 作 的 需 求 ， 風 格 也 有 所 牽 動 。

寬 闊 而 廣 博 的 外 在 世 界 ， 時 時 刻 刻 地 觸 動 詩 人 的 思 想 與 情 感 ； 又 由 於 詩 人 充 沛 而 複 雜 的 感 情 ； 加 上 詩 人 藝 術 著 眼 點 的 不 同 側 重 ， 和 表 現 方 式 的 豐 富 性 ； 以 及 詩 人 想 盡 可 能 滿 足 多 種 多 樣 的 欣 賞 需 求；所 以「 詩 的 風 格 必 須 多 樣 化 」⁵⁵。 在 這 些 創 作 因 子 的 交 互 作 用 中 ， 詩 人 便 會 因 應 創 作 目 的 ， 而 於 創 作 時 局 部 獲 全 面 地 調 整 ， 讓 作 品 呈 現 出 不 同 的 詩 歌 風 格 。

5 3 楊 成 鑒 ：《 中 國 詩 詞 風 格 研 究 》， 頁 105。

5 4 謝 文 利 、 曹 長 青 ：《 詩 的 技 巧 》， 頁 352。

5 5 「 詩 的 風 格 必 須 多 樣 化。這 是 因 為：一、現 實 世 界 的 豐 富 性 … … 二、詩 人 感 受 的 複 雜 性 … … 三、藝 術 反 映 的 多 樣 性 … … 四、讀 者 欣 賞 要 求 的 千 差 萬 別 … …。」詳 見 謝 文 利、曹 長 青：《 詩 的 技 巧 》， 頁 362– 3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