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向陽台語詩作的語言鎔鑄
第四節 台語詩對華文詩的滲透
前行文論及向陽寫作台語詩的動機，先是始於親情的召喚，之後受到發表的 迴響與獲獎的肯定，讓他對台語詩的創作有了肯定與自覺，向陽回憶：
當時我寫方言詩，並沒有特別意識，只是很單純地希望用自己的母語來表 現詩，我用細漢時代看布袋戲、歌仔戲和聽講古的語言記憶和經驗，寫了
〈家譜〉系列的詩，寄給笠，承趙天儀先生回信，表示他雖不贊同方言詩，
但準備刊登，這對當時的我是一種鼓勵。自那時起，我才才開始是一個有 自覺的寫詩人。77
有自覺，但也有自卑。之後向陽仍戮力於台語詩的創作，鄉土文學論戰的思 潮的衝擊反省，讓他對台語詩的表現有更執著的追求，向陽說：
由於方言詩在七○年代初期的台灣詩壇向來被認為不入流的異端，我的創 作態度相形之下也拘謹而自卑。……也以這種態度，在褒貶俱存的的創作 環境下，我繼續展開第二個方言系列的「鄉里記事」。從六十五年十一月 以迄於次年十月入伍服役前，我一口氣完成了「狂誕篇」到「賢人篇」計 五篇十四首作品。這一段期間內，正好爆發了對台灣文學發展具有關鍵性 作用的「鄉土文學論戰」，我一邊閱讀各種報章雜誌上雙方的論戰文章，
一邊繼續狂熱的寫作方言詩，頗有「我自為之」的豪氣。78
向陽選擇以台語詩的藝術創造代替意識粗糙的論述，然而鄉土文學論戰的餘 響仍在他的心中迴盪，一鼓作氣的創作之後，卻有一種面臨大時代的空虛無奈之 感，懷疑自己創作台語詩的目的與期望何在？會不會只是一種頹危的掙扎？79所 以向陽停頓了：
77 引自向陽：〈從泥土中翻醒的聲音──試論戰後台語詩的崛起即其前瞻〉，《迎向眾聲》（台北：
三民書局股份有限公司，1993 年 11 月出版），頁 136。
78 向陽：〈土地：自尊與勇健〉，《土地的歌》後記，頁 190-191。
79 參照向陽：〈土地：自尊與勇健〉，《土地的歌》後記，頁 192。
──向陽台語詩作的語言鎔鑄──
於是寫完「鄉里記事：賢人篇」後，我暫時中輟了方言詩的創作，只維持 著十行詩的進程。當年十月，我入伍服工兵役，在其後每天與砂土石礫為 伍的工地中，繼續思考寫作方言詩的可能。我挑土搬磚，每想到自己曾經 用「磚土砂石」來看待自己從事的方言詩創作，總不禁啞然失笑。如果我 用心血澆灌的詩，到頭來只是這些「磚土砂石」，則我的創作即時帶來迴 響，又有何意義？次年一月，我寫信煩請趙天儀先生為我寄來連橫著「台 灣語典」，在南台灣的小港工地中，透過對台灣語源的研讀，方才漸漸恢 復到創作方言詩的信心。80
等到向陽重提台語詩筆，創作第三系列「都市見聞」時，已經是退伍後第三 年。未發表台語詩作的五年期間，向陽仍持續著華文詩的創作，《銀杏的仰望》
再版，也出版了第二本詩集《種籽》，收入「鄉里記事」系列五篇十四首台語詩。
但向陽台語詩的再出擊仍然衝擊讀者的眼睛和心靈，這次向陽將的眼光轉向了都 市的底層，展現的不同觀察方向，以為台語詩只能描寫鄉土情境的狹隘想法，再 度被詩人犀利的目光突破，「都市見聞」系列經歷了三年四個月，計完成四篇十 三首，慢工細活中，不禁令人思及向陽創作台語詩的困頓與嚴謹。「都市見聞」
系列完成的同年（1985 年）8 月 16 日，向陽將台語詩三十六首結集為《土地的 歌》，由自立晚報出版，為第一本台語詩集，第五本個人詩集。
王灝將向陽寫作台語詩的時程分為三個階段，81其中由於〈民俗篇〉二首寫 於都市見聞時期，但依內容被向陽編入「鄉里記事」，筆者將之添列為第三期，
玆製表如下：
80 向陽：〈土地：自尊與勇健〉，《土地的歌》，頁 192。
81 參照王灝：〈不只是鄉音〉，《土地的歌》，頁 178。
──向陽台語詩作的語言鎔鑄──
──向陽台語詩作的語言鎔鑄──
和草蜢仔避藏田岸邊 同款，阮佇亭仔腳藏避 佇夜市走縱，隨時著準備 背起包袱仔此位來啊彼位去
和草蜢仔撲跳稻埕邊 無同款，阮撲跳佇街市 隱身佇柱腳，隨時做準備 背起包袱仔此邊溜啊彼邊避
只是為著無店面做生理 貨色一包袱，土腳來展開 任您揀任您翻任您講價錢 買著俗貨好貨算您好運氣
只是因為無攤仔好擺置 貨色一包袱，委屈踮路邊 在您喝在您出在您加減添 賣到了本了錢是我所歡喜
四界徐，四界去
草蜢仔不驚雞公來啄伊 稻埕粟仔舖地滿滿是 雞公生氣草蜢仔戲弄伊
四界縱，四界避
阮是上驚警察大人來噴嗶 人客褲袋銀票滿滿是 大人取締阮的生活無可依
──向陽台語詩作的語言鎔鑄──
不過是為著賺淡薄錢
親像草蜢款，阮流動不是惡意 不過是為著貪小生理
親像草蜢款，阮藏避是不得已
不是弄雞公，你來阮就去 路邊盡賺不過只是三分錢 不免劈撲跳，你追阮就避 對不住的所在請大人多多支持82
從「鄉里記事」〈百姓篇〉以來，向陽的詩開始慣用大量的動物喻意象，這 與源於俗諺的思考方式是很一致的，因而充滿民間歌謠的趣味。但這當中有一個 主從的地位非常明顯，即如繁複如〈青盲雞啄無蟲說〉：「雞若青盲不知風颱得倒 轉／窗仔哮門會叫阮翁屈在校場軟／天若烏，地就黯／青盲雞仔啄無蟲」，83皆會 在動物喻象中插入譬喻主體，形成一個敘述的主要邏輯。但在〈草蜢無意弄雞公〉
一詩，「草蜢」（動物喻象）和「阮」(第一人稱主角)各自「避藏」、「撲跳」，第 五節描寫「草蜢」：「四界徐，四界去／草蜢仔不驚雞公來啄伊／稻埕粟仔舖地滿 滿是／雞公生氣草蜢仔戲弄伊」和第六節描寫討生活的「阮」：「四界縱，四界避
／阮是上驚警察大人來噴嗶／人客褲袋銀票滿滿是／大人取締阮的生活無可依」
各自獨立成節，將自然現象和城市現象並置轉喻，但「草蜢」顯然比「阮」更自 由自在，更有尊嚴的活著，譬喻上的主從關係似乎已然泯滅，甚至物人合一。
類似「並置轉喻」的手法在〈春花不敢望露水〉、〈一隻鳥仔哮無救〉也一 再呈現。由於保留民謠俗諺的文學趣味，這些委婉諧趣的手法似乎來不及揭櫫城 市之害。現代詩裡較前衛的「並置拼貼」的手法竟也出現在向陽的台語詩中，以
〈魚行濁水〉為例：
公車轎車機車腳踏車
82 向陽：〈草蜢無意弄雞公〉，《土地的歌》，頁 115-118。
83 向陽：〈青盲雞啄無蟲說〉，《土地的歌》，頁 63-64。
──向陽台語詩作的語言鎔鑄──
白煙烏煙灰煙烏白煙 紅燈黃燈青燈閃熾燈 左邊正邊後邊前後邊 車隨車，一行若溪水 煙拼煙，一拼水濁濁 燈換燈，水暫停 邊對邊，濁水分未清
分未清，在市駛計程 南港上客吩咐走新莊 一面駛，一面停 雙線道路歹冒鑽 頭前轎車若像龜在徐 叭一下，橫插公車靠站停 緊未來，趕未過
計程車若像魚，在市是浸濁水
濁水濁，魚仔一行一擋無法度 人客不時看錶嘖嘖叫
想欲超左邊
對街斜斜衝來大貨櫃 想欲鑽正邊
後壁數十台機車懼懼戰 一面駛一面停
人客面色青，我也歹心情
路口黃燈熾啊熾 催油起行變紅燈 正彎遇著平交道
火車鏗鏗鏘鏘一台一台來
──向陽台語詩作的語言鎔鑄──
先是載碳的慢慢拖 續落去是莒光連鞭過 正邊走一台，左邊來一台 三番兩次一等四五台
這位禁止左彎，彼邊 改做單行道，擱過去 過橋討路費，擱過去 過路修水道，擱過去 車連車，濁水濁
人客你勿免著急心躁躁 青燈短，紅燈長
魚仔較豪，也是泅未緊
泅未緊，在市駛計程 透早出門是南港
新莊落客，日頭正中央 盡賺不過百外銀
也驚駛慢人客怨歎 也驚駛緊警察開單 計程車，歹計程
魚行濁水，算來無前程84
這首詩一開始便將「公車轎車機車腳踏車／白煙烏煙灰煙烏白煙／紅燈黃燈 青燈閃熾燈／左邊正邊後邊前後邊」等種種城市交通現象，以名詞的方式並置拼 貼於首節，呈現一種繁忙雜亂、四顧無暇的感受。這樣的手法在台語俗諺、歌謠 是前所未見的，乃至迄今的台語詩裡亦為少有。
第五節：「這位禁止左彎，彼邊／改做單行道，擱過去／過橋討路費，擱過
84 向陽：〈魚行濁水〉，《土地的歌》，頁 125-128。
──向陽台語詩作的語言鎔鑄──
去／過路修水道，擱過去／車連車，濁水濁／人客你勿免著急心躁躁」，則是動 態現象的並置拼貼，把城市種種光怪陸離卻一再重複的景象，以現代華文詩迴行 的手法做一種集中的並置拼貼，讓人即刻感受到這些荒謬不合理的問題。這也是 台語詩中極為少見的修辭手法。
然而這些詩以台語朗誦的趣味效果仍然顯而易見，但我們看到向陽漸漸跳脫 歌謠俗諺的侷限，努力把他在華文詩裡運用的現代技巧引入台語詩的寫作中，台 語詩的音韻氣味仍在，台語詩的幽默思考仍在，但台語詩的書寫層面更廣，台語 詩的書寫技巧也更豐富了。
「並置拼貼」的現象，如果達到一定的落差，則不免呈現對立的局面，更能 引發人們對於突兀的現象進入更深一層的思考。相對於農村時代，農民與土地的 關係是合諧的；一旦人們走出農村進入工廠或公司，階級地位立刻被突顯出來。
憨厚樸實的勞工如何面對機巧訛詐的資本家，向陽不得不以「並置對立」的方式，
凸顯弱勢勞工的心聲與管理階層的愚民霸道，以及其中種種不合理的現象。以「貨 殖篇」〈在會議桌頭前〉為例：
「從業人員的待遇問題，是今仔日會議的重點。
（會仔錢、貸款、分期付款，項項猶未繳，
「從業人員的待遇，當然得愛不斷提高，
（昨暝阿嬌擱講囉：喂，隔壁姓張的買車呢！
（昨暝阿嬌擱講囉：喂，隔壁姓張的買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