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向陽台語詩作的語言鎔鑄
第三節 台語詩的語言再造
一九六○年代至一九八○年代是戰後台語詩的開墾時期。由於戰後種種政治 因素（參照本章第一節〈台語詩的歷史進程〉），台語被刻意鑄造卑陋的形象，
台語文學被壓抑，只能以流行歌曲的形式在市井流傳，有些歌曲不免流露哀傷或 者較低下的格調。因此戰後台語詩的寫作要晚於使用北京話的華文現代詩很久，
所以許多台灣詩人很習慣就把現代主義的技法挪用到台語詩的創作上，使得台語 詩一下子就出現了自由體現代詩的路子，不重視音韻格律，廢除所有限制，開展 了相當孤高、深奧、有力的詩風。之後台語韻文詩忽然被開發出來，取法自大眾 流行歌曲的歌詞、改編自童謠民謠，做了復古和新生的運動，相當好唸好懂，富 於民間活力，把台語詩拉回到民眾的層次來。44這些創作路線都是台語詩在壓抑 數十年後，戮力於台語詩創作的人不斷尋求突破的試驗。向陽在這當中的表現，
恰好揉合上述路線，並以純粹台語發聲，具有先行者的姿態出現。只是在意識上 似乎仍是一種摸索而未堅定的狀態。
王灝在〈不只是鄉音──試論向陽的方言詩〉一文中歸納向陽從「家譜」以 迄「鄉里記事」時期，台語詩創作的主要觀點如下五點：
一、方言詩的創作，向陽的目標不僅僅只是為了朗誦，意即方言詩的生 命，不僅只存在於語言聲音中，更應該存在於它所要展現的精神。
二、方言詩的創作，應該可以拓展國語文學的幅度，並刺激文學作品更 強韌的生命力。
三、對於日據時代的台灣鄉土社會，可以用方言詩來直接反映其精神。
四、方言詩的創作，可以提昇鄉土方言，增益國語文學。
五、方言詩的創作，終極目的是做為國語文學的一種奠基工作。45
脫離上一節的論點，扣除掉「想藉詩來代替父親說話，來探尋父親的生命」
44 參照〈林宗源、向陽、宋澤萊、林央敏、黃樹根、黃勁連影響下的兩條臺語詩路線——閱讀
「臺語詩六家選」有感〉收錄於《臺灣新文學》第 11 期（1997 年 12 月），頁 272。
45 王灝：〈不只是鄉音──試論向陽的方言詩〉，收錄於向陽：《土地的歌》，頁 160-161。
──向陽台語詩作的語言鎔鑄──
的初衷，我們從王灝的論述裡，可以直接體察到向陽因為「家譜」篇的成功出擊，
已漸漸在思索「台語詩」的定位和出路。一方面在當時華文主流的詩壇上，台語 詩只能委身為「方言詩」，一個初試啼聲的年輕詩人或許未能完整思考到語言所 代表的權力和意義；另一方面，1976 年是向陽台語詩創作的全盛時期，卻也正 是鄉土文學論戰打得火熱的階段，向陽說他其時正在溪頭家中，與世無所爭，純 粹以鄉情憶念為創作宗旨，乃順利完成「鄉里記事」篇章，46王灝以為「這種抽 身於論戰之外的創作態度，彷彿之中才提示出鄉土文學的真正意義，那裡頭彷彿 亦有著一種對論戰不以為然的反證意義。」47我們觀察其「鄉里記事」篇的成就，
可以確知，雖然離開台北詩壇避居溪頭，敏感如向陽者，「鄉土文學論戰」對他 思想路向必有一定的衝擊，從而促使他更加嚴肅從事台語詩之思考與創作。王灝 亦曾論及：
用閩南語來寫詩，非始自向陽，但用一種更嚴肅的態度，更精確的方言詞 彙，有計畫而有系統性的處理方法來經營方言詩，而卓然有成者，則非向 陽莫屬。48
向陽並不高舉語言的大纛，只是努力以文學的手段，去展現台語詩的特色，
深化台語文學的內涵，以證明自己的抉擇是正確的，有其自足的尊嚴。果然成就 非凡的將台語詩脫胎換骨，煥發出新的文學生命，足以與華文詩的藝術成就並駕 齊驅。以下析論其藝術手法：
（一）多重技巧的混聲合唱
在「家譜篇」之後，向陽脫離了單純的敘述手法，不斷的在台語詩作中加入 象徵、轉喻，以及形式上的排比、類疊等種種修辭技巧。以〈狂誕篇：白鷺鷥之 忌〉為證：
46 參照向陽〈尋求紮根繁殖的土地〉，《種籽》後記，頁 210。
47 王灝：〈不只是鄉音──試論向陽的方言詩〉，收錄於向陽：《土地的歌》，頁 161。
48 王灝：〈不只是鄉音──試論向陽的方言詩〉，收錄於向陽：《土地的歌》，頁 157。
──向陽台語詩作的語言鎔鑄──
寒天的時陣樹葉漸漸落〔lak4〕
庄裡的大細厚衫一領一領穿〔tsing5〕
風帶著雨走來無稻米的田裡放田水〔tsui2〕
雨隨著風踮在清氣的街仔路掃垃圾〔sr3〕
寒啊！樹仔落葉透風就穿衫〔saN1〕
冷啊！樹仔落皮滴雨就舉傘〔suan3〕
戇留不驚風不驚雨只驚無枝可棲的白鷺鷥〔si1〕
戇留不知寒不知冷只知無藥可醫的某死去〔ki3〕
彼時的生活，黯淡不過歡喜〔hi2〕
早起我舉鋤頭出門伊佇門邊送我去落田〔tsan3〕
飯包內底是芹菜加三條鹼酸的菜脯〔bo2〕
心肝內底有百萬聲歹勢及溫暖的目色〔sik4〕
三更半暝伊佇菜櫥內偷偷找找未著的豬肉〔va4〕
三更半暝我佇眠床頂暗暗想想未起的錢財〔tzai5〕
若是稻米收成風颱不來一張一張美麗的紙幣〔bia4〕
起舒適的厝買皮鞋送伊與囝仔交補習費〔hui3〕
擱買電鍋叫瓦斯電視暫時等二年〔ni5〕
伊的身軀太軟弱著帶伊去看先生好好醫〔i1〕
伊的身軀無勇健為我的營養透早就起床〔tsong5〕
彼暝伊腰酸背痛面色帶青〔tseN1〕
山裡的草藥無效去城裡看先生過頭貴〔gui3〕
這隻牛犁田太慢可惡我會慢一日提著錢〔tziN5〕
白鷺鷥白鷺鷥因何飛起向西天飛去〔ki3〕
白鷺鷥白鷺鷥伊煞來破病無藥可醫〔i1〕
先生有藥方稻米未收成我無錢帶伊去看病〔beN3〕
──向陽台語詩作的語言鎔鑄──
厝邊有錢厝瓦未蓋好我無力量為伊去借錢〔tziN5〕
我是天下間最無用的男子枉費伊隨我一世〔se3〕
我是人世間最偉大的人物超渡伊離開苦悲〔bi1〕
戇留不知寒不知冷只知他的查某隨人來離開〔kui1〕
戇留不驚風不驚雨只驚田裡瞋著他的白鷺鷥〔si1〕
冷啊！樹仔有地好鑽戇留無某不做田〔tsan5〕
寒啊！樹仔有天好頂戇留無某不住厝〔tsu3〕
雨隨著風走來戇留的破厝偷偷搬磚瓦〔hia4〕
風帶著雨踮在戇留的田裡暗暗種野草〔tsau2〕
庄裡的大小猶是厚衫一領一領穿〔tsing5〕
寒天了後，樹葉同款一片一片落49〔lak4〕50
「鄉里記事」〈狂誕篇：白鷺鷥之忌〉一詩結構為「4 行 4 行 5 行 5 行 5 行 5 行 4 行 4 行」，依然講究段落平衡的格律：除了首節和末節沒有押韻外，各節都 有相諧的韻腳，如以民間文學用韻較寬的傳統，取其主要元音，不甚計較尾韻，
51則各節諧韻如下：第二節：衫〔saN1〕傘〔suan3〕／鷥〔si1〕去〔ki3〕、第三 節：喜〔hi2〕色〔sik4〕、第四節：費〔hui3〕年〔ni5〕醫〔i1〕、第五節：貴〔gui3〕
錢〔tziN5〕去〔ki3〕、第六節：醫〔i1〕錢〔tziN5〕悲〔bi1〕、第七節：開〔kui1〕
鷥〔si1〕，看出向陽開始有意在押韻上塑造綿密的詩律效果。
第一節、第二節、第七節、第八節都連續使用二個「排比」的句型完成段落；
固定的意象「風」、「雨」、「樹」、「白鷺鷥」重複在詩中以「類疊」的方式出現；
第三節至第六節的末句與首句以「頂真」的方式相銜接，造成循環反覆的效果，
開始有民歌的韻味，造成一唱三歎的無奈感。
49 向陽：〈白鷺鷥之忌〉，《土地的歌》，頁 29-32。
50 以上台語標音採用林央敏編著：《簡明台語字典》（台北：前衛出版社，2004 年 4 月再版三刷）。
51 以上參照唐捐：〈〈青瞑雞啄無蟲說〉評析〉的析韻方法，是文收錄於唐捐、陳大為編：《當代 文學讀本》（台北：二魚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02 年 8 月初版），頁 103。
──向陽台語詩作的語言鎔鑄──
此外它的句式拉長了，以容納更多的語言；繁複的鄉土意象如風雨、樹木、
瓦厝、水田、牛隻、白鷺鷥……，用以經營詩的情境；風雨的擬人轉化，頗有天 地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強化主角的悲悽困境；使用白鷺鷥為喻象，一方面融合了 鄉土的意象，一方面又暗合了主角的淒涼心境，把物境和心境融化無間。這時無 情的「風雨」已化作大環境不可抗拒之力的象徵，而田間孤飛的「白鷺鷥」則象 徵卑微的個人力量，渺小如滄海之一粟，無常如天地之蜉蝣。
整首詩所呈現的多重文學修辭技巧，讓台語詩脫離了民間歌謠著重敘事，平 鋪直述的白描個性。多重技巧的混聲合唱，發出台語文學的新聲音，足見向陽在 台語詩的語言再造所付出的心力與成就。
林于弘分析向陽新創作類型提到：
詩歌文學的表現，本就有偏重於間接隱晦的一面，因此技巧的使用與呈現 也代表著一種文學的成熟與發展。向陽大力擺脫母語文學『平鋪直述』的 保守思維，確實也為台灣母語文學的未來指出一條活路。52
相對於「家譜」篇的本出天然，清新赤忱，「鄉里記事」固然懷著濃厚的本 土情懷，但向陽顯然更有意的著力於台語詩的藝術創造，不只是面向的挖深織 廣，還有在詩藝的淬礪創造，企圖建立台語詩的現代形象／現代化，以扭轉時人 對台語詩不入流的看法。
（二）諷諭詩的承繼發揚
而在五○至六○年代晦澀的現代詩風裡，詩人往內內心挖掘空洞的意識，華 文詩因此鮮少甚或避諱使用諷喻技巧，卻被向陽大量使用於台語詩中。如〈顯貴 篇：村長伯仔欲造橋〉
52 林于弘：〈向陽新詩創作類型論〉，收錄於《國文學誌》第十期（彰化：彰化師範大學國文系，
2005 年 6 月），頁 15-16。
──向陽台語詩作的語言鎔鑄──
村長伯仔欲造橋
為著庄裡的交通收成的運送 猶有囝仔的教育
溪沙同款算未完的理由 村長伯仔每一家每一戶撞門 講是造橋重要愛造橋
村長伯仔實在了不起
舊年裝的路燈今年會發光的存一半 今年修的水管舊年也已經修過兩三遍 只有溪埔雖然無溪水也愛有一條橋 有橋了後都市人會來庄裡就發達
舊年裝的路燈今年會發光的存一半 今年修的水管舊年也已經修過兩三遍 只有溪埔雖然無溪水也愛有一條橋 有橋了後都市人會來庄裡就發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