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精神的詩學：風車詩作美學形式的內在性
第二節 否定與匱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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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否定與匱缺
一、敗北意識：無解的苦悶
楊熾昌的詩中經常出現鑲著「敗北」一詞的詩句，「玫瑰的花粉蓋上口紅／
敗北的意識沈重的流過去」125，情緒驟然在失望失落的洪流中沒頂；「敗北的風 裡／屍骸舞踊的祭典正酣」126，彷彿屍骸的慶典氛圍越是呼吸著敗北的空氣越是 鼓舞暢快。不論是流動的水或流動的風，敗北意識帶來的強烈苦悶如同來自四面 八方灌人耳鼻的流體，一來臨便令人無法抵抗地窒息窒行。
〈槐樹的回憶〉中，林修二這麼感嘆充滿北平胡同的靜寂：「在那裡遇到的 任何人物，看到的任何生活片斷，都會使我遺忘了在都會孕育的焦躁念頭，那是 多麼悠閒而安靜唷。」127以資本主義和工業經濟為基礎的現代化社會，帶來一種 要求進步、文明、效率的全新生活秩序，也帶來現代都市的頹廢面造成精神的苦 悶。對於創作，楊熾昌說他常強求詩的組織體的不完全，因為詩的組織就是從不 完全意義的世界走向完全的世界，但是不可能到達完全的世界，也不可能有完全 的世界。128風車詩人文字的縫隙中便不斷流露出這種苦悶的張力。
楊熾昌〈毀壞的城市 Tainana Qui Dort〉129（節錄）
2 生活的表態
125 楊熾昌，〈花粉和嘴唇〉，1934 年 5 月，《水蔭萍作品集》，頁 100。
126 楊熾昌，〈月的死相——女碑銘第二章〉，原發表於《華麗島詩刊》，1939 年 12 月 1 日，現收 於《水蔭萍作品集》，頁 111‐113。
127 林修二，〈槐樹的回憶〉，《林修二集》，頁 298。
128 楊熾昌，〈燃燒的頭髮〉，《水蔭萍作品集》，頁 129。
129 法語指「台南這個城市已經睡著」。楊熾昌，《水蔭萍作品集》，頁 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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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向群樹的樹梢吹著氣息 夜裡飛翔的月亮享受著不眠 從肉體和精神滑落下來的思惟 越過海峽，向天空挑戰，在蒼白的 夜風中向青春的墓碑
飛去
3 祭歌
祭祀的樂器
眾星的素描加上花之舞的歌 灰色腦漿夢著痴呆國度的空地 濡濕於彩虹般的光脈
4 毀壞的城市
簽名在敗北的地表上的人們 吹著口哨，空洞的貝殼
唱著古老的歷史、土地、住家和 樹木，都愛馨香的瞑想
秋蝶飛揚的夕暮唷！
對於唱船歌的芝姬130 故鄉的哀嘆是蒼白的131
130 芝姬為日本京都的俚語，意為私娼，在江戶稱為「夜鷹」。《水蔭萍作品集》，頁 52。
131 楊熾昌，〈毀壞的城市 Tainana Qui Dort〉，1936 年 5 月，《水蔭萍作品集》，頁 5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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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呆國度、空地、與毀壞的城市，意味著空白的空間，模糊的灰色地帶，歌 舞的祭祀獻給這些匱缺的空想，人們的肉體和精神嘆息在敗北的地表。處於苦悶 的地殼上已經是一種無法逃避的煩擾，還又必須銘刻上自己的名字，名字的符號 下只有充滿了無奈和抑鬱。思維的滑落是種飛行，但飛行的方向卻朝向青春的死 亡，面對墓碑上所雋刻的青春的名字，生活的表態滿載著消沈和頹唐。如同前節 的討論，拉岡創造了一個被槓掉的主體符號$，橫槓代表言說的主體與意義的主 體之間的分裂，表示主體的言說永遠與最終的意義分離，紀傑克指出被槓掉的主 體同時是被消抹的意符、意符的匱缺、空無、以及意符網絡裡的空白位置。意符 匱缺的原因在於意符不與任何具體內容連結，因此吹口哨應帶有的愉悅感、瞑想 的馨香、被歌頌的歷史土地，都來自空無的空洞貝殼，指向蒼白的哀嘆。
楊熾昌〈青白色鐘樓〉（節錄）
風中閃耀著椰樹的葉尖 風中飛來紙屑
發亮的柏油路上動著一點蔭影，他的耳膜裡迴旋著鐘聲青色的音波……
無蓬的卡車的爆音 真忙吶
這南方的森林裡機諷的天使不斷地舞蹈著，笑著我生鏽的無知……
誰站在朦朧的鐘樓……
賣春婦因寒冷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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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得發紫的音波……
鋼骨演奏的光和疲勞的聲響 冷峭的晨早的響聲
心靈的響聲……132
如同楊熾昌說「從燃燒的眼球出來的火花就是詩人精神的閃光」133，清脆的 鐘聲、卡車爆音、飛來的紙屑、柏油路上的光亮、鋼骨閃耀的光，這些以小它物 形式出現的片段，洩漏著都市現代性引發的精神鬱抑和焦慮。小它物攜帶著真實 的引伸義，代表永遠無法理解，也無法獲得的匱乏對象，成為促成欲望的任何原 因。鋼骨閃耀的光和疲勞的聲響，是符號界覆蓋不了的真實界的殘留痕跡，代表 絕爽過後沒有使用價值的盈餘，僅僅為了享樂而執著存在，這種執著卻表現出伴 隨功能失效而突現的悵惘。
「直到今天，不論我底生命是多采多姿的，哀傷，寫進各種作品的內容或描 寫和幾個女性的羅曼史卻都是一無獲益的。」134愛情的喪失使得楊熾昌始終感到 憂鬱與虛無，「我到底攫住什麼」這種思念總是存在於精神的深層，孤獨的思維 通過他的一生緊跟著他。
楊熾昌〈煙〉
遙遠的 水路的煙
132 楊熾昌，〈青白色鐘樓〉，發表於《台南新報》，1933 年 1 月 16 日，《水蔭萍作品集》，頁 73‐75。
133 楊熾昌，〈燃燒的頭髮〉，《水蔭萍作品集》，頁 129。
134 楊熾昌，〈殘燭的火焰—回憶燒掉的作品及和女性的羅曼史〉，《水蔭萍作品集》，頁 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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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水波發誓的 淡色的戀
像尋覓遺物一樣 要回遠處的煙135
煙與戀的同質性在於其永恆失落的真實。成為誓言的戀情便如同死亡於符號 界的屍體，戀情的死亡意符在符號界羅織起欲望，對慾望對象和意符的索求挾帶 著絕爽，執迷於愛情煙霧般不忍卒睹的永恆失落。
楊熾昌〈戀歌〉
今後不管怎麼悲傷時 再也不唱戀歌
歲月消逝十有三載
然而歌仍成為戀歌 我底臉頰旋即發黃 眼尾起了魚尾紋
風在吹
遠處，薔薇的香幽幽 春天發出跫音接近
135 楊熾昌，〈煙〉，1936 年 1 月，《水蔭萍作品集》，頁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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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溫暖起來的土地……
蝴蝶拖著羽翼飛去 螗椆鳴叫
墓石，自會成為歷史吧136
戀歌作為愛情歷史具體的符號性殘餘，遺漏真實的些微痕跡。「感到溫暖」
卻緊接著刪節號，即使春天溫暖，主體仍無法不感覺不確定感。同樣的，否定行 動中才能獲得某種真實的肯定內容，雖然宣示著對戀愛創傷的阻卻，卻仍投入新 的戀歌，將愛情銘刻在碑銘上，也是為了背向墓碑，感受消逝的存在。
楊熾昌〈福爾摩沙島影〉（節錄）
島上的少女們
在半開的門後消瘦的少女依然站在幻影中……
玻璃門上風一樣亂的一張張臉出現又消失……
她們在白色背部感覺寒冷……從茉莉的煙裡有我難忘的愛戀和悔恨和漆皮 的鞋子。137
「依然」顯示了少女持續存在的幻影狀態。玻璃門兼具光的可透性與物質的 不可穿透性，半開的狀態表現為小它物型態的一種縫隙。主體看見的是一張張紛
136 楊熾昌，〈戀歌〉，1938 年 2 月，《水蔭萍作品集》，頁 64‐65。
137 楊熾昌，〈福爾摩沙島影〉，發表於《台南新報》，1933 年 2 月 9 日，《水蔭萍作品集》，頁 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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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的臉，同時一張張臉也凝視著失意的主體，展現了一座鏡像迴廊，多重影像彼 此映照，也彼此應召，但出現意味的只是消失與再次的消失。白色背部和白色乳 房經常出現在與少女相關的意象附近，如同楊熾昌關於追尋和失落的戀愛記憶：
「我像探索母親乳房的幼兒，關於與女人的關係總是追求愛的誠實的。然而它不 論到哪裡都是得不到回饋的。」138說明了詩人難忘的愛戀所依附的正是愛戀的殘 缺不全。
楊熾昌〈demi rever〉（節錄）
3
把她印象成紫色的先驗和星系 厭惡風的潔癖性。蘆筍的葉蔭 福爾摩沙的六翼天使和謬司 摘取半夜的美
黃昏使玻璃色的少女恍惚。櫻質煙斗的詩神。充滿於窗戶的虛空，把少女 年輕的靜脈……
把鮮新的光之唇……
半夜在夢裡開花139
堅硬的玻璃材料封閉了窗戶，但半透明的物理性質卻使虛空無限地長驅直 入，挹注在被形容為玻璃色的少女身上，瀰漫了一種懨懨無生氣的消沈意志。「年 輕的靜脈」、「鮮新的光之唇」原本應該表現出青春少女的生氣盎然，引人遐思，
但其後卻緊接著欲言又止的刪節號，暗指了恍惚少女事實上的槁木死灰。Demi
138 楊熾昌，〈殘燭的火焰—回憶燒掉的作品及和女性的羅曼史〉，《水蔭萍作品集》，頁 231。
139 楊熾昌，〈demi rever〉，發表於《風車詩誌》第三輯，1934 年 3 月，《水蔭萍作品集》，頁 98‐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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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er 表示半夢之意，指不完整的夢。夜半在不完整的夢裡，美好綻放成花，而 夢的另一半，就在清醒的刪節號中，塗抹成空白。
二、否定句式：失落鄉愁的再現
風車詩人創作主題重疊性最高的，當屬懷鄉愁緒的再現，指向故鄉的欲望，
召喚了對失落鄉愁的不斷書寫，以書寫填補無法抵達故鄉的空缺。
楊熾昌〈彩色雨〉（節錄）
1.
顫動的水路 鄉愁掠齊頭髮 條紋魚跳躍
那是哪裡的島嶼呢
對現在還互相安慰的人們 鳥已不再回來140
頭髮代表著精神的外貌，被掠齊的頭髮，彷彿意味著整頓中的思鄉心緒。楊 熾昌曾經以「燃燒的頭髮」作為「思考的世界」的轉喻，燃燒釋放了無法抑止的 奇想力量，頭髮成為思想的空間載體。「這是哪裡的島嶼呢」，疑問句的不確定感 中帶來了否定意味：無論是故鄉的島嶼或是異國的島嶼，這都不是抒情主體想要 指認的島嶼。「到現在還」互相安慰的人們，想必相互慰藉已久。來自他方的鳥，
140 楊熾昌，〈彩色雨〉，1935 年 6 月，《楊熾昌作品集》，頁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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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示著自由和希望，然而隨後跟來的否定，將回來的願望否定為一匱缺，置入對 鄉愁的悼亡。
李張瑞 〈輓歌〉
今天的陽光照在昨天的窗
冬天把院子裡的花草搬到哪兒去？
硼酸的味道和永恆被遺忘的藥瓶 而這些有什麼用……
日夜震顫了房間空氣的咳聲已絕
……鳥姿被吸入空虛的一角……
已沒有人接受的信封一張放入郵箱裡 即是從沒有的重要的聲音141
鄉愁代表的是一種對過去時間的追憶，追憶中抵抗對過往的遺忘，也拒絕接
鄉愁代表的是一種對過去時間的追憶，追憶中抵抗對過往的遺忘，也拒絕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