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精神的詩學：風車詩作美學形式的內在性
第四節 快感與創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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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快感與創傷
一、壓抑和變形：重複的創傷經驗
楊熾昌〈毀壞的城市 Tainan Qui Dort〉（節錄）
1 黎明
為蒼白的驚駭
緋紅的嘴唇發出可怕的叫喊 風裝死而靜下來的清晨
我肉體上滿是血的創傷在發燒161
佛洛伊德創傷論述的核心是『創傷似乎不只是一種病理或受傷心靈的簡單病 症：創傷總是傷口哭叫的故事，它向我們訴說，企圖告訴我們一種除此之外便無 法取得的真實或真理。此真理拖延出現，延後訴說，無法只被連接到已知的事物，
還要被連結到我們的行動和語言裡所不知道的事物』162
叫喊作為一個激烈的聲音，穿透了符號界所能羅織的意符功能。可怕的叫喊 帶有一定的災難性。楊熾昌曾經在小說〈薔薇的皮膚〉中書寫了類似的血的意象，
描寫喀血的肺病患者的血流在女護士雪白的和服和肌膚上，男人自己所吐的血流 在女人身上，以自己的手指撫摸著，而女人閉著眼睛把臉埋在男人的胸懷裡，像 赤裸裸的皮膚上染滿血的怪獸一樣陶醉在愛的美中。這種試著追求男女之間愛的
161 楊熾昌，〈毀壞的城市 Tainan Qui Dort〉，1936 年 5 月，《水蔭萍作品集》，頁 50。
162 參見劉亮雅，〈九○年代女性創傷記憶小說中的重新記憶政治—以陳燁《泥河》、李昂《迷園》
與朱天心〈古都〉為例〉，《中外文學》第 31 期，2002 年 11 月，頁 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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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異之光，描述現代人神經症的異常為作品，在當時完全被評為「頹廢之美」、「惡 魔的作品」163。
「滿是」暗示了來自身體的病痛、父親的命令、戀人的自戕等重複的創傷經 驗。抵達死亡才得以安靜，肉體層次的傷害引發著精神的發燒。主體通常傾向重 複高度令人不快的經驗，這看上去違反了快樂原則，但佛洛伊德在兒童遊戲中發 現令人不快的重複的作用，佛洛伊德的孫子使用 Ford / Da 的遊戲重複上演母親 的失蹤並平衡自己；而主體重複創傷事件是為了在事實之後掌握他們。一個引發 一系列失敗的創傷性位置，就是一個確定不可能性的位置。
楊熾昌〈蒼白的歌〉
老了的天空裡
沒有月亮的回憶被雪白的花埋沒 我底詩在季節風中一片片
溶化下去
窗下，遍地蟋蟀在哭泣 創傷的心靈的風貌白蒼蒼的 在黃昏彈奏的風琴
盡是飄散無蹤的詩……
蝴蝶飄揚
在戄怖於自殺者的白眼而飄散的病葉的 音樂之中
我將患上風景的傷風164
163 楊熾昌，〈殘燭的火焰—回憶燒掉的作品及和女性的羅曼史〉，《水蔭萍作品集》，頁 241‐242。
164 楊熾昌，〈蒼白的歌〉，1936 年 7 月，《水蔭萍作品集》，頁 4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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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肉體死亡的自殺對主體的心靈造成一種不斷延遲且重現的創傷，如同詩 中的蒼白作為一種顏色的創傷記憶：白眼、白色貝雷帽、白色門扉、蒼白乳房，
飄散無蹤又無所不在，引發主體強迫似地不斷回憶，不斷接近創傷的現場。
楊熾昌〈茅草花〉
浸濡在憂愁 咬著青色胡瓜 抱著燃燒的手
徘徊在死亡絕壁的欄杆
燒得通紅的天空 天的手套
染上空心麻線球的紫墨水 沉落在居家的森林裡165
死亡周圍的徘徊，顯示主體再次重回創傷現場，手的燃燒因而重複顯示了無 法停止的激烈思考。日本詩人北園克衛的詩集《天的手套》是楊熾昌的珍視的讀 物之一。楊熾昌並且曾經闡述，「詩的祭典之中有所謂超現實主義。我們在超現 實之中透視現實。捕住比現實還要現實的東西。那是黑手套的手。」克莉絲蒂娃 的 Polylogue 概念和里法特《詩的符號學》提到文本利用交互指涉的方式，為對 前人的文本加以模仿、降格、諷刺、改寫，利用文本交織且互為引用、互文書寫 的方式，產生全新的文本、書寫策略及世界觀。166這可以解釋北園克衛使用手套
165 楊熾昌，〈茅草花〉，1936 年 7 月，《水蔭萍作品集》，頁 55‐56。
166 廖炳蕙，《關鍵詞 200》（台北：麥田，2003），頁 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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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之後，楊熾昌的詩作中也不斷重複以手套表現一種異質空間的互文性。
楊熾昌〈貝殼的睡床——自東方的詩集〉(節錄)
貝殼的睡床
風和雨的日子 聽著被撕裂的風 舔著彎曲的雨的乳線 啊，高蹈派的戀歌
黃色薔薇一枯萎為了要拋棄夢便強歡笑
濡濕的頭髮的音律把貝殼的睡床向黑色的花園……
把死去的 Ophelia 的手套……167
已撕裂的風，以低姿態的舔舐方式索求乳房，風雨的水乳交融，召喚著死亡 與生命的相互依附，在顛簸意圖維持自身完整的存在。為了即將來到的拋棄而強 作歡笑，快感中充滿痛苦與淘空。黑色的花園，如同 Ophelia 的手套，是一個異 質的向度，可以用來涵容創傷及哀悼的過渡空間。在依蓮‧蕭華特（Elaine Showalter）的筆下，Ophelia 的概念呈現的是一種對蹂躪自身的憐憫。而 Ophelia 落水而死的悲劇結局，彷彿楊熾昌暗示性地在一個重複的結構中，回到現場述說 情人自殺造成的巨大創傷。
〈demi rever〉（節錄）
167 楊熾昌，〈貝殼的睡床——自東方的詩集〉，1934 年 4 月，《水蔭萍作品集》，頁 93‐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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頹廢的白色液體
第三回的煙斗烟之後生起的思念 進入一個黑手套裡——
西北風敲打窗戶
從煙斗洩露的戀走向海邊去168
巡至第三回的煙終於在重複嘗試下，成功地從煙斗中召喚出思念，但這召喚 卻是為了將思念再置入一個黑手套般的封閉空間。煙斗洩露出來的小它物無法掌 握，如同煙霧的消散，一出現就會離開，如同驅力無法靠近目的，只是在對創傷 的圍繞中不斷製造自身的快感。
二、慾望與身體
楊熾昌的詩中，除了初戀少女今井民子不停地以鬼魂姿態出現在楊熾昌詩作 中，戀人山崎美智放棄俗世生活，遁隱天主教苦修會對他造成的失落，也讓他將 修道想像化為對年輕女性面對宗教侷限的質疑，投射在對尼姑的書寫上。1934 年楊熾昌完成了〈古弦祭〉和〈尼姑〉兩首關於尼姑的作品，以一種偽裝的方式 重複創傷經驗。
楊熾昌〈古弦祭〉
LA MER
花籃的果實的傷疤 呼喚夜空的星座
168 楊熾昌，〈demi rever〉，發表於《風車詩誌》第三輯，1934 年 3 月，《水蔭萍作品集》，頁 97‐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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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黃昏的風的氣息
被邀的花之日，尼姑蹦蹦地 撥弄古弦，大洋的月亮 戴上波西米亞的棉帽
愛在祭堂燃燒，尼姑像白蠟似的 吟頌著祭詞
滿是傷的歌底幻影裡凝視 祭堂的壁畫，冬薔薇之影 尼姑的生日是拓榴的花和花169
白蠟的意象雖然僵硬刻板，但同時也是燃燒的中介，挑引著愛戀的欲望。
男性的凝視是主體的自我建構過程，也是對女性客體的權力宰制。然而在這裡更 是一種對消逝客體的哀悼與追索。英國的 Melanie Klien 認為哀悼是一種人類對死 亡與失落的心理機制。投身尼姑的選擇表示對凡塵的脫離，也是在符號界面前的 自縊。主體的凝視不但是對尼姑在符號層死亡的哀悼，也透露著眼底的欲望流 動，主體關注的焦點從尼姑吟誦祭詞的臉龐一直深入到尼姑的生日，似乎渴望在 尼姑的轉身姿態中尋找到她對凡塵的眷戀，以肯定主體自身存在的意義。
楊熾昌〈尼姑〉
年輕的尼姑端端打開窗戶。
夜的濕氣沈迷籠罩著。端端伸出白皙的胳臂抱緊胸膛。在可怕的夜氣中，
神壇佛像儼然微笑著。端端的眼睛跟夜一樣澄清，影子寂靜了，燈光整夜
169 楊熾昌，〈古弦祭〉，1936 年 3 月，《水蔭萍作品集》，頁 2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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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
被夜的秩序所驚嚇的端端走入虛妄的性之理念。我的乳房為何不像別的女 人一樣美呢。我的眼窩下面為何只映照著被忘記的色彩……
紅色玻璃的如意燈繼續燃燒著。青銅色的鐘漂浮著冰冷靈魂。尼姑庵的正 廳宛如停車場一樣森寒。
紅彩陰影裡，神像蠕動著。
韋馱爺的劍閃了光，十八羅漢跨上神虎。端端雙手合十，昏厥而倒下。
隨著黎明的鐘響端端爬起來。線香和淨香瀰漫著。端坐著的端端哭泣著。
誦了一陣子經文。
——母親啊！母親
端端向神奉獻了處女尼姑的青春。170
對於詮釋而言，藉著情慾空間的展示以理解其另一面，是一種揭幕的儀式。
171揭露的是文本中抒情主體之內在流動。
廟堂裡神像儼然微笑，溫和柔軟但帶有不能不從其秩序的強迫性。微笑是對 尼姑的欲望的召喚，尼姑與被喚起的情慾掙扎著。夜的澄清對比夜的秩序，宛如 真實界是明白的也是令人感到驚嚇的。性之理念雖然被形容為虛妄，但是仍然吸 引尼姑探索。因為他者的乳房，注意到自己的乳房。如意燈不停止地燃燒，尋求 不到人們需要的主體心理卻無法感到如意，諷刺地描寫尼姑心理的壓抑。
尼姑庵正廳流露的森寒感，使其成為一個幻見的異質空間，與世隔絕、令人
170 楊熾昌，〈尼姑〉，1934 年 12 月，《水蔭萍作品集》，頁 57‐58。
171 謝博仰，《性別閱讀：慾望在他方》，台北市立教育大學視覺藝術學系碩士論文，2010，頁 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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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也保存美好記憶：
異質空間由於是在基地上並置了許多種不同的、不能共存的空間意蘊，不 能共量的世界秩序，因而具有一種擾動的爆發力，是一種空間上不連續的 斷裂縫隙，具有逾越和摧毀自足的秩序與系統的一致性或整體性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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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傑克在《傾斜觀看》裡討論海史密斯（Patricia Highsmith）的〈黑屋〉（Black House），描述幻見空間具有一種空虛的表面作用，是一種投射慾望的銀幕。黑屋 是一個村莊裡老舊的荒廢建築，當地男人們經常聚集談論年輕時代探險黑屋的英 勇事蹟，並且他們之間都有不去接近那棟黑屋的默契。某天一位剛搬到鎮上的年 輕工程師宣佈將前往神秘的黑屋一探究竟，在場的男人們都表示反對。探險完他 帶著勝利姿態向男人們宣佈黑屋只是一間老舊髒亂的屋子，根本沒有任何可怕的
紀傑克在《傾斜觀看》裡討論海史密斯（Patricia Highsmith）的〈黑屋〉（Black House），描述幻見空間具有一種空虛的表面作用，是一種投射慾望的銀幕。黑屋 是一個村莊裡老舊的荒廢建築，當地男人們經常聚集談論年輕時代探險黑屋的英 勇事蹟，並且他們之間都有不去接近那棟黑屋的默契。某天一位剛搬到鎮上的年 輕工程師宣佈將前往神秘的黑屋一探究竟，在場的男人們都表示反對。探險完他 帶著勝利姿態向男人們宣佈黑屋只是一間老舊髒亂的屋子，根本沒有任何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