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艾斯曲婁斯
第三節 《和善女神》：和解
《和善女神》第一幕敘述，阿波羅神殿的女祭司皮希雅，進入神殿 後立即慌張地爬出來，因為她看到歐瑞斯特斯在阿波羅及赫爾梅斯的 陪伴下，被沉睡的憤怒女神所包圍。克呂泰梅斯特菈的鬼魅現身，要 求憤怒女神回應她的祈禱，為她復仇。她的鬼魅長嗥之後離去，驚醒 了想睡的憤怒女神眾家姐妹。透過歌隊的合唱，可見祂們對歐瑞斯特 斯弒母的看法：
可恥，宇宙之子，祢就是個盜賊。
一位年輕的神祇，祢以壓倒了年長的神聖存有，
帶走了乞求者，雖然他是個無神論者，他傷害 了生他的母親。
祢自己是位神祇，你偷走弒母者。
40 參見Dover 1994: 204；亦可參見呂健忠2006: 276。
在此行為上在哪個地方有人可說是正義的（
dikaiōs echein
）？（
149-154
）顯然，憤怒女神不但指謫阿波羅的不當行為，更認為應將脫逃的歐瑞
斯特斯（
147-148
）逮捕制裁。而這段敘述裡也可看到新（neos
）及舊（
graias
）兩個傳統的對立。克呂泰梅斯特菈的鬼魅現身前，阿波羅已向歐瑞斯特斯保證，不 會棄他於不顧（
64
），這是對《祭酒者》987
歐瑞斯特斯的祈求之實質 回應。阿波羅更進一步說，祂要赫爾梅斯看護著祂的乞求者，且流浪 的歐瑞斯特斯應有的尊重會得到宙斯的認可（91-93
）。歐瑞斯特斯似 乎與荷馬的奧迪修斯處境類似，41更重要的是，他得到了諸位神祇，特 別是宙斯的背書。阿波羅之所以執意保護歐瑞斯特斯，主要原因還是 宙斯自己要保護他，阿波羅則是宙斯的發言人（19
）；42且為阿加曼農 復仇的行為，亦是直接或間接得到了宙斯的許可。43但憤怒女神並未因 此放棄追捕殺克呂泰梅斯特菈的兇手（225-231
），也無視阿波羅指出 祂們在妻子殺丈夫及兒子殺母親的事件上，有矛盾的立場。若正義是 男女婚姻的維持者，為什麼憤怒女神會輕易放過破壞或違背正義的妻 子（217-219
）？接著，舞臺上的場景從阿波羅神殿變成雅典，歐瑞斯特斯在阿波 羅的吩咐下，來到雅典衛城上的雅典娜神殿，向女神祈禱，希望祂能 審理弒母一案。與此同時，歌隊以憤怒女神的身分，各自上臺，尋找 歐瑞斯特斯，祂們要他為克呂泰梅斯特菈的痛苦付出代價（
268
）。然 而， 歐 瑞 斯 特 斯 回 應， 阿 波 羅 已 洗 淨 他 弒 母 的 汙 漬（
281
）， 且 他 已乞求雅典娜來解救自己（288-289
）。儘管如此，憤怒女神強調祂們41 在《奧迪賽》中雅典娜保護奧迪修斯。
42 因此，關於宙斯欲保護歐瑞斯特斯的詩句，參見《祭酒者》64-93、278-283及574-751。
43 參見《祭酒者》269-297、556-559及937-941；《和善女神》84、202-203、465-467、 595-596及798-799。
的判斷是正直的（
euthudikaioi
）（313
），祂們的權威與決心不會因懇 求而軟化，亦不容挑戰（381-388
），就算是阿波羅及雅典娜兩位年輕 的神祇，在弒母案上也無力回天（299-300
）。在雅典娜適時介入，與 憤怒女神進行一番對話後，祂們願意暫緩對歐瑞斯特斯的復仇，且將 權力轉移給雅典娜，讓祂來檢視此案。雅典娜認為，歐瑞斯特斯弒母 案不是凡人可斷決之事，甚至神祇在斷案上亦有困難（483-484
）。雅 典娜的陳述有兩個重點：第一，她認為謀殺案件不應以私了的方式，一命抵一命，所以不同於艾蕾克特菈選擇
dikēphoros
，雅典娜選擇了dikastēs
，換言之，祂希望以司法公開審判的方式，來裁斷歐瑞斯特斯 弒 母 案， 故 成 立 了 陪 審 團； 第 二，“
thesmon to eis hapant
’egō thēsō
chronon
” 指出，司法審判的機制不是針對個案成立，而將成為未來審理殺人案之常設的機制，在此機制中正義得以被確保。血債血還的正義 觀因此轉變為合乎法律的正義。44
然而這個轉變卻讓代表傳統正義觀的憤怒女神心生抱怨，祂們不 滿年輕神祇的正義觀（
490 ff., 778-779
），且認為這會顛覆舊有的道德 傳統。若弒母之人無須以命抵命，還有誰不會恣意而為？祂們向正義 女神呼喊，要求協助，勿讓正義的宮殿傾圮（511-516
），且重申子女 應給予父母尊重，否則報應不爽的傳統將不復存在（545-549
）。雖然 抱怨聲不絕，45但雅典娜依承諾成立法庭，自任主審官，在陪審團的協 助下，聆聽兩造的陳述。憤怒女神首先質問歐瑞斯特斯，在何人的許 可下謀殺母親；後者回答是阿波羅，而且希望阿波羅能為他的行為辯 護。阿波羅強調，歐瑞斯特斯弒母是正義的行為，因為這是履行宙斯的要求（
618-621
）。憤怒女神回應，宙斯在阿特瑞俞斯家族的連環謀44 參見《和善女神》81、260、428、437-440、468、472、483、486、566-568、570、629、 681-682、690-697、699-700及752。Havelock 1978: 283認為，這是對德拉寇及梭倫強調法 治的呼應。
45 憤怒女神拒絕法律程序，參見《和善女神》430、566、676-677、681及711-733。
殺上，視父親的死比母親的死更嚴重；然而祂自己卻將父親克羅諾斯
Saxonhouse 2009: 53, n. 23雖支持Gagarin教授的詮釋，但她認為正文的詮釋立場也言之
成理。另一個問題是：雅典娜是否真的投了票？呂健忠2006: 361認為祂只是形式上投 票，而無實際的投票行為；Gagarin 1975: 122主張，《和善女神》734-735的「投票石」
（tēnde psēphon）指出，雅典娜要麼手握投票石，要麼手指著它。此外741的「票數相等」
（isopsēphos）及752-753的「相等數量」（ison arithmēna）皆顯示，雅典娜有物理上的投
票行為。或許有些讀者會認為，以雅典娜投出決定性的一票來解決歐瑞斯特斯弒母案及
（
796-799
），且祂個人的權威來自宙斯（826-828, 850
）；其次早在《和 善女神》101
克呂泰梅斯特菈的鬼魅便說，她的死並無激怒諸神；歐 瑞斯特斯得到諸神的協助（755-761
），而卡珊卓在《阿加曼農》1279-1285
已有此預言。第三，法庭裁判的民主機制顯示，艾斯曲婁斯強調 說服遠比暴力有價值。透過說服才能形成共識，避免類似的報復在日 後發生。48這個結果是否表示，代表舊秩序的憤怒女神徹底被打敗，在秩序 維護上不再扮演任何角色？雅典娜並未選擇此極端做法，反而不斷承 諾憤怒女神，會保留祂們應有的地位（
804-807, 833-836, 854-857
）。在 與雅典娜一系列的對話中，確立了憤怒女神未來的角色：歌隊：雅典娜小姐，祢說什麼樣的位子是我的？
雅典娜：一個免於悲苦之處。祢接受吧。
歌隊：若我接受它，保留給我的榮譽是什麼？
雅典娜：沒有祢就沒有家庭會興旺。
歌隊：祢會做此事，所以我將有如此大的能力嗎？
雅典娜：其實我們將增進膜拜者的運氣。（
892-897
）雅典娜承諾憤怒女神，這將會是祂們未來一直扮演的角色，所以祂們 不再是以復仇為目的，而是與人為善。49雅典娜不僅終結阿特瑞俞斯家 族循環復仇的慘劇，也成功地將傳統或舊的勢力融入新的秩序中。
如此是否意味正義的觀點隨著三部曲的開展，出現了內涵上的
「轉變」？上文言及，正義從血債血還「轉變」為法律程序，但所謂
48 類似的觀點，亦可參見Bates 2003: 51：「在特定政治系統的特定政治架構裡，法律是正
義的顯著化身。」
49 相關討論，參見Bowie 1993及Fontenrose 1971: 103。關於循環復仇導致人類社群無法興
起建立，參見Bates 2003: 51-53。Bates認為憤怒女神強調血親，使得無血親者組成城邦 成為不可能；此外雅典娜比阿波羅更值得敬佩，因為前者成功說服憤怒女神為城邦服 務，但後者只希望祂們敗亡。
的「轉變」可有不同的理解。第一，它可指「轉變」前後的正義內容 產生本質的差異，故後者之中無法包含前者；50第二，「轉變」可指原 來觀念的擴大，或執行方式不同，且前後觀念不相互排斥。若參照雅 典娜對待憤怒女神的態度，第二個理解應較為妥適，因為雅典娜或奧 林波斯諸神並不認為血債血還的做法完全錯誤，而是主張就算要執行 血債血還的行為，也要先經過合法合理的審判過程，以公權力執行，
而非祕密私了。因此，認為艾斯曲婁斯的正義觀隨著《歐瑞斯特斯的 故事》，從復仇變為法律的主張，或許是不正確的；另一個不適切的主 張是，認為艾斯曲婁斯的正義觀完全沒有改變。51和阿波羅的排他特質 相較，雅典娜尋求與憤怒女神的和解，其實是將憤怒女神代表的傳統 正義觀，置於一更大的基礎上使用。因此艾斯曲婁斯正義觀的「轉變」
不是質變，而是被擴大，52即正義是由法庭審判定奪。關於法庭審判的 概念，艾斯曲婁斯並非第一位創發者，荷馬與赫希俄德均提及過法庭 的概念—前者在《伊里亞德》
XVIII, 497-508
描述廣場由長輩解決爭 端；後者在《工作與時日》言及法官仲裁不通的情事（27-41
）。然而 荷馬、赫希俄德及艾斯曲婁斯的公開裁判之目的並不相同，荷馬希望 使有爭議的雙方，各自得到其應有而且適合的事物，並不著眼於懲罰 僭越者。艾斯曲婁斯在前兩部曲接受赫希俄德的觀點—不可藉由私 了的方式，而應透過法庭審判程序解決紛爭；如早在《阿加曼農》810-816
，阿加曼農便說摧毀特洛伊不是出於他個人的決定，而是諸神投票（
psēphous
）一致形成的正義決定。儘管如此，艾斯曲婁斯對法庭場景的設計目的，似乎又不只著眼於懲罰，因為他藉此設計，一方面免除 了歐瑞斯特斯的弒母之罪；另一方面，如前所述，也使阿特瑞俞斯家
50 Saxonhouse 2009: 57支持這個詮釋。
51 相關論述，參見Havelock 1978: 286-287及Lloyd-Jones 1983: 94。
52 阿波羅與雅典娜態度之別，參見Kitto 1973: 92；關於艾斯曲婁斯正義觀擴大，參見
Raphael 2001: 28。
族不再受詛咒折磨，能恢復原有的秩序。因此我們或可結論道，艾斯 曲婁斯「擴大的」正義觀，融合了荷馬與赫希俄德正義觀的特質。也 因為這個融合或折衷，我們看到亞納西曼德強調的懲罰及赫拉克利圖 斯主張的衝突，皆不為艾斯曲婁斯所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