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立法者與詩人
第五節 普羅大哥拉斯及安提豐
西元前五世紀的阿博德拉除了出現德謨克利圖斯以外，55亦出現 了一位盛名遠播的詭辯學派哲學家普羅大哥拉斯。不同於前面論及的 幾位自然哲學家將思想聚焦在尋求萬物的第一因上，普羅大哥拉斯將 他的哲學焦點匯集在人身上。換言之，他把哲學的核心議題從關心 自然，轉變為關心人，特別是關心人的生活。關於普羅大哥拉斯的思 想，一如其他的早期希臘哲學家，我們只能藉助於斷簡殘篇及後人的 記述來重構。
普羅大哥拉斯在一部名為《真理》（
On Truth
）56的作品裡，有著下 列這一段名句：「關於萬物人是其衡量尺度，關於那些是的事物，它們 是，且關於那些不是的事物，它們不是。」（DK 80B1
）57理解這句話的 意涵，有必要先釐清下述三個問題：第一，「人」（anthrōpos
）指的是 誰？第二，「事物」指的是什麼？第三，「衡量尺度」有何內容？第一 個問題的答案可從三個面向觀之，因為anthrōpos
這個希臘字可指（1
） 個別人，（2
）生活在政治社群中的人，或（3
）人類。第三個選項應可 直接排除，因為普羅大哥拉斯在此的表述並不涉及物種，以及哪一個 物種是萬物的衡量尺度的問題。因此我們須從（1
）與（2
）中挑選一 個合適的答案。柏拉圖《塞鄂提投斯篇》似乎支持（1
），因為蘇格拉 底在引述完普羅大哥拉斯的那句話後，立即對它做出詮釋：「每一件事 就我看來，它對我而言是如此，且每一件事就你看來，它對你而言是 如此；你及我是個人。」（152a6-8
）蘇格拉底的用字顯示：你和我是個 別人，對你這個個別人而言為真，那是就你而言；同理，對我這個個55 德謨克利圖斯的老師陸齊波斯（Leukippos）一說生於米利都，另一說生於阿博德拉，甚
至傳說他來自義大利的伊利亞。
56 書名參見柏拉圖《塞鄂提投斯篇》（The Theaetetus）161c。
57 亦可參見《塞鄂提投斯篇》152a。
別人而言為真，那是就我而言。所以你感到冷，可是我感到熱，相同 的水出現不同的溫度感受，是相對於不同的人。此詮釋是以個人主義 為基礎，對事物的判定是由每一個個人來決定。58
然而這似乎不是恰當的詮釋，特別是當我們將普羅大哥拉斯的思 想置於城邦政治發展及運行的脈絡中觀之。在前一章的討論裡，我以 斯巴達、梅加拉及雅典三個城邦說明正義與城邦秩序的關係，並論及 在城邦中公共利益與個人利益是一個銅板的兩面。之所以是如此，主 要是因為不同於現代的公民，古希臘人是強烈、密集地涉入他們各自 所屬的城邦，這導致政治上個人主義的觀點，對古希臘人而言是個陌 生的概念。即使是強調自由的雅典民主政體，都可見它認為個人及城 邦利益是不可分的。這充分表現在西元前五世紀雅典執政官沛里克雷 斯（
Pericles
，約495-429 BC
）悼陣亡將士的演說詞，他說：……在我們這裡，每一個人所關心的，不僅是他自己的事務，
也關心城邦的事務：即便是那些最忙於他們自己的事務之人，
都對公共事務極度地瞭若指掌—這是我們的特殊性：我們不 會說對政治沒興趣的人是在意自身事務的人；我們說他在此一 點事務都沒有。（
II, 40
）59引文顯示主張自由法治的民主雅典，並不盛行個人主義；相反地，雅 典人有著深刻及濃厚社群主義的想法。公民應以城邦的好為個人的 好，且應積極參與及介入城邦事務的管理及運作。若普羅大哥拉斯活 躍的年代正好是城邦政治發展的高峰期，那當他以
anthrōpos
作為衡量 尺度，想必他心裡所想的不會是個別人，而是生活在城邦的人們，即 公民。6058 參見Kerferd 1999: 86及Shields 2003: 24-29。 59 中譯文為我個人所譯，譯自Warner 1972。
60 相關討論，亦可見Roochnik 2004: 69-70；Gill 1995: 3及52-60；Caizzi 1999: 320。
第二個問題是關於「事物」是什麼。對此問題的一個最直接的答 案會是，事物指的是在這個世界中所有的實體。61將之套用於
DK 80B1
得出：這世上的事物是什麼，是相對於每一個人而定。對某一個人A
而言，在他面前的事物是一隻狗，但在另一個人B
面前則是隻貓。同 理亦適用於一群人的例子。換言之，這個世界上存在的事物各自是什 麼，會因不同的人 — 無論人是以個別或集體來理解 — 而有所不 同。這種類型的相對主義使得存有學的問題「X
是什麼？」變得毫無意 義，因為我們無法對它提出一句普遍性的答案。這會是普羅大哥拉斯 心中所想的答案嗎？或許不然，因為我們很難想像他會接受狗、貓、月亮及太陽等事物相對於不同的人既是又不是，或既存在又不存在。
因為一件事物不可能在兩個人面前既存在又不存在，這明顯違反排中 律。若存有學的相對主義不是普羅大哥拉斯的主張，那這個問題較可 能及合理的答案應是：事物指的是人的法律、規範及風俗習慣。這使 得普羅大哥拉斯主張的是倫理的相對主義，亦即法律及道德的善惡對 錯之判準是因個人或一群人而異。若上一段的論述成功地將人界定為 生活在城邦中的人，那善惡對錯的判準，對普羅大哥拉斯而言，就會 隨著不同的城邦而出現變異。這也使第三個問題「衡量尺寸是什麼？」
的答案隨之現身：它是指對善惡界限的決定及判定。
普羅大哥拉斯的相對主義立場，除了表現在倫理道德外，亦表現 在他對知識的看法。62例如他說：
關於每一件事都有兩個對反的論證。（
DK 80B6a
）希臘人，肇始於普羅大哥拉斯，說，一個論證可以對反於任何 一個論證。（
DK 80A20
）61 參見塞克斯圖斯．恩皮里庫斯《皮洛主義大綱》（Outlines of Pyrrhonism）I, 216-219；亦 可見於DK 80A14。
62 塞克斯圖斯．恩皮里庫斯認為衡量尺寸是指真理標準（DK 80A14）。
普羅大哥拉斯說，有可能以同等的可信度論證一正反立場—
包括這個問題，是否每個問題皆可以正反兩面論述它。63 這三則引文有兩點值得進一步說明：第一，普羅大哥拉斯相信而且主 張，知識是不具有普遍性的，故也不會有絕對真理存在。事實上塞克 斯圖斯．恩皮里庫斯《反對博學者》曾記載，普羅大哥拉斯認為每一 個表象（
phantasia
）及真理是相對的（VII, 60-64
）。普羅大哥拉斯的相 對主義思想或可以下述的方式呈現：（
1
）若A
嚐試一物X
是F
（例如苦的），且B
嚐試同一個X
是非F
（例如甜的）。
（
2
）在味覺上經常發生A
感覺X
是苦的，且B
感覺X
是甜的。（
3
）因此X
具有苦或甜的性質，不同的品嚐者有不同的感受。有趣的是，類似的論述在德謨克利圖斯的思想中亦可見到，在他 的思想中（
3
）會是：X
不具有苦或甜的性質，它是苦或是甜乃嚐試者 與它之間互動所產生的第二性質（見上一節的論述）。然而不同於德 謨克利圖斯主張表象背後尚有實在（原子）存在，普羅大哥拉斯拒絕 承認有此物存在：我們眼見什麼就是什麼，此即一切的實在。64值得 一提的是，根據塞克斯圖斯．恩皮里庫斯的記述，德謨克利圖斯及柏 拉圖皆反對每一個表象皆為真的主張。因為若每一個表象皆為真，則「不是每一個表象皆為真」此一判斷也會為真，因為它是建立在表象上 的判斷，這會使得「每一個表象皆為真」這個判斷變成假（
VII, 388-390
）。無論如何，對普羅大哥拉斯而言，凡真理皆是建立在相對的立場 觀之，即相對於一個人、一族群，或一文化。因此食物的酸甜苦辣的 判定便會因人而異，因族群而異。這裡面不僅有著相對主義的元素，63 中譯文譯自Graham 2010: 707。 64 Shields 2003: 26.
亦有主觀主義的色彩。65第二，既然知識及真理是相對及主觀的，那學 習如何對同一件事進行正與反兩方皆可信的論證，便成為教育上重要 的目標之一，因此修辭術或演說術的教育愈益重要。若我們回到上述 民主雅典的例子，會更容易凸顯第二點的意涵。古雅典十八歲以上的 成年男子公民，皆有參與公共事務的義務及責任，其中最主要的兩項 事務是公民大會及法庭審判。在這兩個場合裡，參與者最好具備口若 懸河的雄辯能力，如此在大會上的提案才能獲得公民的支持，或在法 庭上說服陪審團、贏得訴訟。因此，在城邦裡想要功成名就，缺乏修 辭演說的能力是不可能的。66
亞里斯多德《修辭學》（
Rhetoric
）記載，普羅大哥拉斯擅長將弱 的論證說成強的論證（1402a24-27
）；拜占庭的史蒂芬奴斯（Stephanus
of Byzantium
，西元六世紀早期）也有相同的記述，他並強調普羅大哥拉斯要求學生勤加練習。67更重要的是，此種修辭術的練習除了著重於 說服外，也助長虛假及不為真的說法流行於世。換言之，普羅大哥拉 斯在約定俗成（
nomos
）及自然或本質（phusis
）之間選擇了前者。因 為後者代表的是穩定、恆常及普遍，而前者代表變動、交替及個別。這個重約定俗成輕自然的態度與立場，亦表現在普羅大哥拉斯說 明人類是如何獲得德性這件事上。柏拉圖《普羅大哥拉斯篇》
320c-322c
記載，普 羅大 哥 拉斯以神話 說明動 物 產生及人 類 擁有 德性 的 歷 程：當動物被創造出來後，宙斯要求普羅米修斯及艾匹米修斯兩兄弟 為所有的動物分配一個適合牠們的能力。艾匹米修斯要求其兄讓他獨 立完成此項任務，並承諾完成分配後請普羅米修斯驗收。得到後者首65 參見柏拉圖《普羅大哥拉斯篇》333d-334c。
66 Waterfield 1994b: ix.
67 Graham 2010: 707；亦可參見柏拉圖《尤希迪莫斯篇》（The Euthydemus）286b8-c4：「……
因為其實我曾經常聽到許多人相同的說法，我總是感到驚訝—因為普羅大哥拉斯周圍 的人特別會使用它而且甚至更早的人也用；可是我總是認為有不可思議之論述顛覆別的 論述，而且自己顛覆自己……」中譯文為我個人所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