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赫希俄德
第二節 神話
工 作？ 為 什 麼 生 而 為 人 要 終 年 工 作？ 為 什 麼 不 能 以 工 作 一 日 的 成果來支應一年的生計？赫希俄德以神話來回應這些問題。人類原 來「生活在沒有罪惡、沒有勞累、沒有疾病的大地上」（
90-91
），所 以不需工作就可輕鬆生活。然而宙斯因普羅米修斯偷火給人類而震30 nēpioi（愚蠢的人們），這個複數型名詞不是指涉法官，而是指涉聽眾或讀者。
怒，於是將人類維持生計的方法（
bios
）給藏了起來，並因此「為人 類設計了悲哀的不幸」（49
）。宙斯對普羅米修斯說，人類獲得火的 代價是巨大的痛苦（mega pēma
）（56
）。於是祂囑咐工匠神赫法伊斯投斯（
Hephaistos
）立刻製造一位溫柔可人的少女，她有人類的言說能力（
audē
）及氣力（sthenos
）；31要求雅典娜教她女紅，愛弗若迪蒂（
Aphrodite
）給她風韻、欲望及憂心，還有赫爾梅斯（Hermes
）32給她不 莊重及狡猾的性格（60-68
）。眾神依令進行，宙斯稱這位少女為潘朵拉（
Pandora
），意即來自所有神祇的禮物。接著宙斯派遣赫爾梅斯將裝有各式災禍及希望的罐子送給普羅 米 修斯 之弟，艾匹米 修斯（
Epimetheus
）。艾匹米 修 斯忘了 哥哥 的 叮 囑—勿接受來自宙斯的任何禮物，送來之禮必退回；他收了禮，造 成了傷害。33潘朵拉打開罐子，從其中四散出各種的痛苦與惡，但希望 仍留在罐裡—在希望離開罐子前，她蓋上了罐子。從此不幸遍行世 界，疾病流行大地，宙斯的決心得以實現（90-99
）。值得一提的是，希望留在罐中之意象，究竟有何意涵？長久以來，學者們對此的理解 莫衷一是，大體可區分為兩類：其一，罐中為人類保留希望；其二，
因希望被留置罐中，人類無法接近。這兩類說法又分別可再區分：第 一類可分為有好與不好的希望；同理，第二類亦可區分為有好與不好 的希望。
首先，留在罐中的希望是好希望，但赫希俄德卻沒有告訴我們，
為什麼好希望會與疾病、不幸在同一個罐子裡？根據西元二世紀的作
31 《神譜》572形容潘朵拉只是如人偶般的少女。
32 張竹明與蔣平1999的譯文，「吩咐神使，阿爾古斯，斬殺者赫爾墨斯」，完全曲解了
“Hermeiēn ēnōge diaktoron argeiphontē”這句詩文，中譯文應是「祂命令諸神的使者赫爾梅
斯，阿爾勾斯的斬殺者」。相同的錯誤出現在76-77及86行。
33 張竹明與蔣平1999的譯文，「命運三女神給人類帶來了這些災難」，是對“nousōn t’
argaleōn hai t’ andrasi kēras edōkan”的誤譯，中譯文應是「嚴重的疾病，它們給人類死
亡」。
家瓦雷里烏斯．巴博里烏斯（
Valerius Babrius
）的寓言故事，34宙斯在 uses in respect of good and in respect of evil contents, …It would be absurd to represent either the presence of ills by their confinement in a jar or the presence of hope by its escape from one. It is of course illogical to make the same jar serve both purposes at once. But that is what Hesiod has done, and we must not distort his meaning for the sake of better logic.”但這或許是對赫希俄德過於輕 率的詮釋，因為明顯冒犯他的智慧。38 參見Verdenius 1985: 69及1971: 228。
就已不堪，若將它釋出，便更可徹底破壞，宙斯為何不將它放出？而
500
行赫希俄德說：「希望不擅於照顧有需求之人。」39這是指妄想40不 會照顧有需求的人，若妄想是不好的希望，它已經在罐外與人為伍。上述四類的詮釋皆不盡理想，到底應如何理解被留置在罐子中的
elpis
？或許柏拉圖《法律篇》（The Laws
）提供了一可能的出路，在644c9-d1
雅典人（The Athenian
）說：「關於未來之事的看法，elpis
是 它們的共通之名，分別是，對痛苦的elpis
是害怕，但對其相反之物的elpis
是信心。」在此elpis
並不適合譯為希望，而應譯為期待或預料，它是對未來之事發生之可能性及概率（
probability
）的「純粹理性的評 估」。41若依此意涵，在罐子裡沒出來的不是好或壞的希望，而是對未kechrēmenon andra komizein”的誤譯。
40 Myres 1949: 46表示，elpis不排除有一廂情願的想法之意涵。
後，奧林波斯的諸神又創造了第二個世代，白銀世代；此世代的人極 度依賴母親，言語貧乏，孩子氣，愚昧無知，悲傷為伴，更糟糕的是 對眾神不虔敬，因此被神祇給拋棄。宙斯又製造了第三個世代，青銅 世代；這個世代是出於梣樹，44身體強壯，鐵石心腸及殘酷暴力，所 使用的器具皆由青銅所製；最後他們死於自己之手。此世代埋入大地 後，宙斯著手製作第四個世代，英雄世代，此世代被稱為半神的世代
（
hēmitheoi
），45人們在戰場上征戰殺伐，死傷無數；宙斯安排有幸生還之人住在大地之邊的幸福之島上，由克羅諾斯統治他們，衣食無缺。
最後宙斯製作第五個世代，黑鐵世代；道德淪喪、倫理敗壞，如赫希 俄德所言，這是個「裁判依力量，羞恥會弱化」（
192-193
）的世代。以上有幾個詮釋問題。首先，這三個神話或故事是否具有（邏輯 的）連續性？其次，在五個世代的故事，赫希俄德是否提出了關於人 類一代不如一代的線性連續發展之說明？第三，以金屬區分世代是對 過去的傳統之應用，抑或是赫希俄德個人的創作發明？讓我們逐一對 這三個問題進行討論。
這三個故事是否有邏輯關連？就普羅米修斯偷火及潘朵拉的罐子 而言，這兩則故事的邏輯關連性是不言而喻。宙斯之所以會命眾神製 作潘朵拉，主要是因為普羅米修斯將火從宙斯那兒偷走給人類，且人 類接受，盛怒的宙斯要懲罰人類，為人類帶來不幸。《工作與時日》告 訴我們這個世間第一女子，帶給人類勞苦及疾病；《神譜》
600-611
行 再加上不與女人結婚之男子，晚景淒涼，無人照料，但結婚者則煩惱 痛苦不斷。除了懲罰人類外，《神譜》616
行言及偷火的普羅米修斯 受到處罰。從普羅米修斯到潘朵拉我們清楚可見一因果關係的存在，44 “ek melian”這個希臘文表述又可譯為「出於由梣樹製成的茅」，所以張竹明與蔣平1999
的譯文「產生於墨利雅神女」，是不恰當的翻譯，雖然melia與Meliae（梅利亞女神）有 關。
45 希臘文hērōs（英雄）即有半神之意，因為英雄都有來自神祇的血統。
且這個因果關係在《神譜》中得到較完整的說明。這使我們可進一步 檢視《工作與時日》和《神譜》的關係。若《工作與時日》表達的是 赫希俄德的倫理道德思想，此思想將建立在《神譜》所描述的宇宙永 恆 律 則。 從《 神 譜 》 可 見， 赫 希 俄 德 為 世 界 從 渾 沌 到 一 切 秩 序 的 形 成，提出其可理解性的說明，即理性的宇宙發生論。神祇的出生與事 件的發生都受到某個因果關係的制約，不會隨興、任意地出現。誠如
W. Jaeger
教授所言：「這兩部作品反映了人類一致的世界圖像。《神譜》充滿了因果律；且赫希俄德使用那相同的概念，在《工作與時日》
的普羅米修斯的故事上，來解決與工作有關的實際、道德及社會的問 題。」46赫希俄德將神話與哲學融於一爐，且《工作與時日》將神話以 一種具道德勸說的方式表現之。
因果關係能否複製在五個世代的故事與前兩個故事關係上？
F. J.
Teggart
教授認為，90-92
行的敘述，在此之前人類有著無憂無慮、無勞動及無疾病的生活，這些人是誰，五個世代的黃金世代可說明。47不 過，若我們參考西元二世紀的神話作家，阿波羅都洛斯（
Apollodoros
） 的作品，48這個主張將受到質疑和挑戰。阿波羅都洛斯說當宙斯要毀滅 青銅世代時，普羅米修斯要求兒子德俞卡利翁（Deucalion
）製作一櫃 子，並在其中放置糧食。德俞卡利翁與妻子皮拉（Pyrrha
，潘朵拉與艾 匹米修斯之女）一起爬入櫃內後，宙斯從天降下大雨，淹滅了人類。兩人在櫃中漂流九天九夜，來到帕爾納索斯（
Parnassos
）的海岸，爬 出櫃子的德俞卡利翁向宙斯祈禱獻祭。宙斯派遣赫爾梅斯告訴他，他 可選擇任何他想要的事物。德俞卡利翁選擇人類，獲得允可後，兩人 拾起石頭扔擲，德俞卡利翁擲出石頭變成男人，皮拉擲出石頭變為女 人，所以人（laoi
）是出自石頭（laas
）（2, 7, 2
）。46 Jaeger 1969: 66.
47 Teggart 1947: 51.
48 參見Hard 1998。
這則故事給了我們相當不同的圖像，普羅米修斯不是屬於黃金世 代，也不屬於白銀世代，而是屬於青銅世代；同理，潘朵拉亦然。然 而若德俞卡利翁與皮拉是所有男女的父母，那麼他們或許會被置於英 雄與黑鐵世代之交。但如此會導致幾個問題：第一，普羅米修斯、德 俞卡利翁及潘朵拉屬於哪一世代無法確定；第二，若德俞卡利翁與皮 拉屬於英雄與黑鐵世代之交，則普羅米修斯偷火會晚於特洛伊戰爭，
且海倫會取代潘朵拉世間第一女子的地位。姑且不論赫希俄德與阿波 羅都洛斯的故事兩者內容有所差異—《工作與時日》青銅世代自我滅 亡及《神譜》與《工作與時日》皆未言及洪水，將普羅米修斯與潘朵 拉融入五個世代的故事過於勉強，後者是一個獨立於前兩者的故事，
因此它們之間沒有任何因果聯繫。
那麼，五個世代是否為連續發展的關係？赫希俄德說黃金世代埋 入土後，成為大地的神靈（
daimones
），是會朽之人的守護者與財富的 給予者，這是他們的王權（121-126
）；然後諸神創作了白銀世代。從 這段敘述可見，黃金世代與白銀世代不是同一批人連續的發展，因為 前一世代的人完全被埋入大地中，而後一世代的人不出於前一世代，是諸神重新創造的。白銀世代也被埋入大地，成為在地表下的神靈，49 雖較拙劣，但榮耀依舊。因此這個世代的人不會產出青銅世代，且後 者亦是由宙斯所造。再者，青銅世代自我毀滅後，被埋入更深沉的大 地—冥府；之後宙斯又創造出英雄世代。至此可見，這四個世代都 是各自獨立生滅，前者非後者因，後者亦非前者果。50值得注意的是，
英雄世代比前一世代優秀，故此一逐漸敗壞的發展不是線性連續的，
而是斷裂分割的過程。但何以赫希俄德在此會出現有別於前三個世代
而是斷裂分割的過程。但何以赫希俄德在此會出現有別於前三個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