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艾斯曲婁斯
第一節 《阿加曼農》：合理的謀殺？
第一部曲《阿加曼農》的故事十分單純：敘述阿加曼農結束十年的 特洛伊征戰後，帶著特洛伊的公主卡珊卓凱旋而歸，卻遭妻子及其姘夫
4 參見亞里斯多德《雅典政體》XXV, 2。 5 《雅典政體》XXV, 1-XXVI, 1。 6 Burn 1990: 211.
7 悲劇的教育功能，參見Euben 1982: 23。
謀殺。這一節的論述將關注克呂泰梅斯特菈及艾吉斯索斯（
Aigisthos
，阿 加曼農的堂弟）謀殺阿加曼農，是否如他們所言是為了正義之故。傳令前來通報阿加曼農即將抵家的消息後，其妻克呂泰梅斯特菈 除了語帶興奮外，特別強調她這十年如一隻忠實的看門狗，忠於自己 的主人，對敵人兇狠，且守身如玉，謹言慎行（
611-612
）。她希望傳 令將這些話帶給即將到來的阿加曼農，以示她的忠貞不二。然而這僅 是假象，事實上克呂泰梅斯特菈已著手準備謀殺親夫的工作。她在迎 接阿加曼農下車時說：現在，親愛的
請下馬車，但不要讓你的腳，我的主人，
伊利思的破壞者，踏在地上。在這兒的女僕們，
為什麼耽擱？工作已指派給妳們，
在他的腳前的地上鋪上地氈。
讓他走在紫色鋪就的路上，
正義之神領他到夢想不到的家中，
我不眠的照料將安排好其餘一切，
和諸神一起以正義的方式（
dikaiōs
）執行命運已安排好之其餘一切（
heimarmena
）。（905-913
）8這段話有以下幾點值得一提：第一，克呂泰梅斯特菈命令女僕們，在 阿加曼農進入王宮的通道鋪上「紫色」的地氈。這其實是有意地構陷 勝利歸國的國王，因為紫色是屬於神祇的顏色，9雖然阿加曼農的家族 歷史可上溯至宙斯，但他終究是人或半神（即英雄），而不是神祇。
8 《歐瑞斯特斯的故事》的引文，主要參考Grene and Lattimore 1953之英譯文及呂健忠2006 之中譯文，希臘文本參考Smyth 2006。
9 柏拉圖《理想國篇》420c7-d1提及紫色是最美的顏色；這也表現出「血路」的意象，參見 呂健忠2006: 114。
帶 著 勝 利 回 鄉 的 國 王， 趾 高 氣 昂， 不 可 一 世， 在 有 意 或 無 意 的 情 況 下，踏在了不符合他身分地位的紫氈上，這凸顯出阿加曼農的傲慢
（
hubris
）。第二，領路者是正義女神，顯示克呂泰梅斯特菈的殺夫，是對阿加曼農的一個懲罰（
dikē
），所以克呂泰梅斯特菈認為她的行為是 有正當性的。10第三，克呂泰梅斯特菈認為，弒夫的計畫不僅得到正義 女神的認可，更得到諸神的協助，且阿加曼農的死是不可避免的，因 為此乃前定之事。這三點充分顯示，克呂泰梅斯特菈自認，謀殺阿加 曼農不是犯罪行為，而是順應天理之事。究竟克呂泰梅斯特菈為什麼要謀殺闊別十年的枕邊人？艾斯曲 婁斯提及了幾個理由：首先，阿加曼農為了替胞弟梅內勞斯討回顏面
（其妻海倫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帶走），率領聯軍渡海討伐特洛伊。但 戰船軍隊集結後，卻始終得不到順風的支援，以航向特洛伊。預言者 告訴兩兄弟，得不到順風相助的原因是狩獵女神阿爾特密絲（
Artemis
） 的阻撓，若要得到神祇的協助，阿加曼農必須將自己的女兒伊菲干妮雅（
Iphigeneia
）在神祇的祭壇上血祭。阿加曼農頓時處於兩難中：領兵征戰特洛伊便要血祭自己的骨肉，選擇打仗他就是殘酷的弒女者；
但 若 不 選 擇 後 者， 他 又 無 法 對 胞 弟 與 前 來 義 助 的 盟 友 交 待。 最 終，
阿 加 曼 農 犧 牲 了 女 兒， 並 宣 稱 盟 軍 急 欲 完 成 血 祭 是 對 的 事（
themis
）（
216
）。11克呂泰梅斯特菈自述，這是她殺阿加曼農的原因之一（1417-1418
）。其次，為了女兒伊菲干妮雅的正義，克呂泰梅斯特菈將阿加曼 農獻給懲罰（Atē
）及復仇女神（Erinus
）（1432-1433
）。再者，阿加曼 農攻陷特洛伊後，將該城的公主卡珊卓擄回阿爾勾斯，令克呂泰梅斯 特菈心生嫉妒（1440-1441
）。10 呂健忠2006的譯文「自有眾神成全」（913）完全將dikaiōs譯失，使得其譯文失去了克呂
泰梅斯特菈強調自身行為正當性之意涵。
11 關於阿加曼農的心理轉變，參見《阿加曼農》218-227；此種描寫是艾斯曲婁斯典型的手
法，參見Hammond 1965: 48。
其實早在阿加曼農踩在紫氈上時，克呂泰梅斯特菈便以女戰士 般 的 身 分， 挑 戰 阿 加 曼 農。 她 警 告 他， 不 要 被 勝 利 沖 昏 了 頭（
940-957
）。J. P. Euben
教授認為，克呂泰梅斯特菈謀殺親夫的理由，是她嫉妒阿加曼農是個男人，12他不僅擁有統治權，而且還能夠得到任何他想 要的女人，不受議論與指謫。這是身為女人的克呂泰梅斯特菈在那個 年代無法冀求的，因此她與艾吉斯索斯的戀情必須地下化。直到阿加 曼農死後，克呂泰梅斯特菈才以專制者的身分現身。13與歌隊對話時，
克呂泰梅斯特菈認為她不需為謀殺行為負責，她說：
你還大言不慚地說這是我的行為嗎？
不要說我是 阿加曼農的妻子，
一個形似這個屍體的妻子的影像（
phantazomenos
），阿特瑞俞斯（
Atreus
），殘酷的請客者，的 古代苦澀的復仇者報復他，
以成熟者為年輕人獻祭。（
1497-1504
）所以阿加曼農的死早在上一代已註定，這段故事艾吉斯索斯有所敘 述：阿加曼農的父親阿特瑞俞斯宴請他的弟弟，也就是艾吉斯索斯的 父親胥艾斯特斯（
Thyestes
），席間阿特瑞俞斯將胥艾斯特斯的小孩 烹煮給他吃，除了測試其忠誠外，也是報復，因為胥艾斯特斯先前曾 誘騙阿特瑞俞斯的妻子。艾吉斯索斯是此事件中的倖存者，他的父親 詛咒阿特瑞俞斯會有不斷的報應（1577-1602
）。此外，被放逐的艾吉 斯 索 斯 認 為， 他 重 回 城 邦 是 正 義 領 的 路（1607-1609
）。 一 如 克 呂 泰12 Euben 1982: 26。關於古希臘人視政治為一種個人之間的競爭，參見Dover 1957: 234。
13 張熾恆及石光生2008: 35稱克呂泰梅斯特菈為女性專制者。
梅斯特菈，艾吉斯索斯相信阿加曼農的死是罪有應得，讓他陷入「正 義之網」（
tēs dikēs en herkesin
）（1611
）；更重要的是，這兩位主謀對 謀殺一事毫無悔意。歌隊告訴我們，艾吉斯索斯是蓄意（hekōn
）殺 人（1613
）。14克呂泰梅斯特菈有言，阿加曼農的死不是不名譽（out
’aneleutheron
）（1521
），且是一劍還一劍的結果（1528-1529
）。然而殺人者真的不須為謀殺行為負責嗎？從兩位主謀的說詞可 見，阿加曼農的死似乎與觸怒諸神有關，特別是宙斯。然而若我們對 這三部曲進行爬梳，或可得到相反的答案。首先，《阿加曼農》
40-47
及《和善女神》625-626
皆指出，阿加曼農的統治權是直接由宙斯賦 予，且在三部曲中他與宙斯的關係不曾有絲毫的斷裂。15再者，《阿加 曼農》多次言及，懲罰帕里斯是來自宙斯的命令，而非阿加曼農個人 的 放 肆 妄 為（362-364, 367-402, 525-526, 532-537, 580-582, 699-708
）。此外特洛伊的戰敗也是合乎宙斯的意旨，歌隊唱道：宙斯的懲罰不偏 不倚，不多不少（
361-365
；cf.
《和善女神》625-626
）。特別是歌隊稱 宙斯為好客的宙斯（Xenion
），這與阿加曼農率領的是聯軍不謀而合，他們是特洛伊一役中「戰場上的夥伴」（
doryxenoi
）。16且就算阿加曼 農殘忍地將女兒當作祭品，以求出征順利，但他的行為是應阿爾特密 絲的要求（《阿加曼農》151-152
、198-204
），而阿爾特密絲是宙斯與 蕾投（Leto
）的女兒，阿波羅的雙胞胎姐姐，是狩獵及戰爭女神。從 這層關係我們或可推論，若宙斯要求特洛伊應受罰，且出征前祈求戰 船有順風助行須進行血祭，那麼宙斯雖未直接認可血祭伊菲干妮雅，但他間接地贊同此行為，應是明白可見之事。17最後，阿加曼農自述，
14 Hammond教授認為，這兩位主事者的行為皆出於自由意志的選擇（1965: 49-50）。
15 Griffin 1995: 85.
16 Griffin 1995: 83.
17 儘管這個推論沒有任何文本證據支持，但宙斯未對阿爾特密絲的「要求」有任何反對的
言論及態度，確實是不爭的事實。
特洛伊滅亡是合乎及聽從正義的結果，因為這是出自眾神投票的決定
（
810-816
）。因此克呂泰梅斯特菈及艾吉斯索斯宣稱，阿加曼農的死是出於神祇的決定，與事實不符。18
不僅阿加曼農沒有觸怒宙斯，克呂泰梅斯特菈及艾吉斯索斯皆未 實質召喚宙斯。《阿加曼農》
970-974
克呂泰梅斯特菈說：但當宙斯使綠串〔葡萄〕成熟為酒 在那些日子裡屋裡將有涼爽 因為主人再次修整他自己的廳房。
宙斯，完成者宙斯，完成我的這些祈禱 願你在意（
meloi soi
）將這些事完成。這個祈願語氣充分表現，克呂泰梅斯特菈並不確定她想完成的事—
謀殺—是否可得到宙斯的認可。值得一提的是，
J. Fontenrose
教授認 為克呂泰梅斯特菈祈求的對象，不是奧林波斯山的宙斯，而是地底的 宙斯（the chthonian Zeus
），即哈德斯（Hades
）。19然而無論她向哪位 神祇祈禱，她都沒有得到確切的保證。因此克呂泰梅斯特菈的祈禱，只是「煙幕」，20她誤導人們認為宙斯為其謀殺行為背書。
更有甚者，上文提及的阿爾特密絲之所以會以逆風阻擾希臘聯軍 跨海征討特洛伊，主要還是因為祂在那場戰役中支持的是特洛伊，因 此儘管祂不贊同阿加曼農的征伐決定，且已令他為此決定付出慘痛代 價，阿爾特密絲也絕非克呂泰梅斯特菈、更非艾吉斯索斯的支持者。
綜上所述，克呂泰梅斯特菈殺害阿加曼農的理由一及二，還有艾 吉斯索斯的理由，皆站不住腳，因為宙斯不曾轉身不顧阿加曼農及其
18 參見Fontenrose 1971: 74及82-83。這使得Lloyd-Jones 1983: 90-91主張阿加曼農性命該絕，
似乎得不到文本的支持。
19 Fontenrose 1971: 93-94.
20 參見Griffin 1995: 86的討論。
家族，所以謀殺者的行為便師出無名。不論是宙斯抑或是阿波羅，都 對克呂泰梅斯特菈的行為感到嫌惡。21因此他們謀殺阿加曼農的理由只 剩下兩個：第一，克呂泰梅斯特菈嫉妒卡珊卓所產生的殺意；第二，
他們二人不可告人的姦情。其他的說詞都成了藉口。無怪乎
M. Griffin
教授兩度強調，克呂泰梅斯特菈及艾吉斯索斯犯下的是「不可容忍的 罪行」。22行筆至此，我們得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