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立法者與詩人
第二節 赫拉克利圖斯
活躍於西元前五百年的艾菲索斯（
Ephesus
）的赫拉克利圖斯主 張，變化為真，永存靜止只是表象。赫拉克利圖斯反對米利都學派的12 將時間視為神聖的力量的詮釋，參見Hussey 1995: 24。
13 Vlastos 1996: 83-84.
14 Sullivan 1995: 215.
15 這句話顯示「政治哲學的『應然』秩序與宇宙論的『實然』秩序不可分」。未嚴格區分
「實然」與「應然」語言，確實是古希臘倫理思維的特色之一。古希臘哲學家習以ergon
（功能）來理解及說明一物，如一臺吸塵器，不僅是一臺吸塵器，且是一臺「好」吸塵 器。作為一臺吸塵器，不只是有其名，且能充分展現其功能—除塵。關於功能論證，
可參見第六章第三節的論述。
思想：「變化是某個在本質上不會變化的基本元素或事物的替換」，如 亞納西曼內斯（
Anaximenes
）的氣；他認為在一切穩定的表象背後，都有兩兩對立的相對者之相互抗衡。赫拉克利圖斯的正義觀，即體現 在對此相對者關係之說明。下文藉由檢視赫拉克利圖斯的斷簡殘篇，
展開析論。
路上與下是同一條。（
DK 22B60
）海水最純淨，也最髒，對魚而言它可喝及保命，但對人類而言 它不可喝而且致命。（
DK 22B61
）神 祇 是 白 天 黑 夜， 冬 天 夏 天， 戰 爭 和 平， 滿 溢 饑 荒。（
DK 22B67
）這 是 同 一 件 事， 生 與 死， 清 醒 與 睡 眠 及 年 輕 與 年 老。（
DK 22B88
）他們不懂何以自身有歧視者會意見一致；和諧是反作用，就像 弓與豎琴。（
DK 22B51
）這 幾 則 斷 簡 殘 篇 有 一 共 通 特 質， 皆 包 含 兩 兩 相 對 的 語 詞，16如 上 下、 純 淨 骯 髒、 黑 夜 白 天 等。 赫 拉 克 利 圖 斯 使 用 相 對 的 語 詞 有 何 意義？根 據
E. Hussey
教授的詮釋，赫拉 克利 圖斯欲 表 達 一物 所具 有的相 對者是同一物，如路的上坡與下坡是相對的，但路則是相同 的；因此赫拉克利圖斯至少在此則斷簡殘篇裡，不主張相對者的併 存（coexistence
）。17然 而 這 個 詮 釋 的 合 理 性 與 可 能 性 不 高， 因 為 赫 拉克利圖斯的例子顯然以沒有例外的方式指出，相對者同時發生或併16 亦可參見DK 22B111及126。 17 參見Hussey 1995: 41-42。
現，如同一條路既上且下、海水既淨且髒。
J. Barnes
教授認為，赫拉 克利圖斯的觀點結合了兩個理論：（1
）每一對相對者同時發生在某 處；（2
）每一物體至少有一對相對者同時發生。18不主張相對者的併 存即不認為赫拉克利圖斯的思想裡結合（1
）與（2
）。相對者併存的 概念，使得赫拉克利圖斯得以說明，一物之所以能存在是因為在它之 中併存的相對物處於張力平衡、和諧的狀態。就像DK 22B51
所引用的 例子，一把弓能存在是因為拉弓弦與撐弓的兩個對反力量，能處於平 衡狀態，如此產生「凝聚的、統一的、穩定的及有效力的複合物」；19 一旦此張力上的平衡失去，弓便毀壞，失去功能。因此看似穩定的自 然，對赫拉克利圖斯而言，實則充滿動力，只因為「自然喜愛掩飾自己」（
DK 22B123
），且「不顯著的和諧強過顯著的」（DK 22B54
）。赫拉克利圖斯將相對者併現、張力及和諧等概念，以詩的方式表現在
DK
22B48
：「生命：弓的名字是生命，但工作是死亡。」被射箭手拉滿的弓（
biós
），處於張力和諧的狀態，即生命（bios
）；它的相對者即死 亡。相對者之間相互的衝突、對立及戰爭，是維持宇宙自然均衡的原 因，所以「有必要知道，戰爭是常見的，且正義（
dikēn
）是鬥爭，萬 物依鬥爭及必然而生」（DK 22B80
）及「戰爭是萬物之父，萬物之王，且它使某些事物現身為神祇，某些為人類，有些它使之為奴隸，另一 些為自由人」（
DK 22B53
）。宇宙自然有此共通的運行法則，它不允許 任何一相對者有不正義之舉，破壞平衡與張力。其實對赫拉克利圖斯 而言，相對者的僭越與過分是不會發生的，20因為正義—相對者的鬥 爭—始終存在，宇宙自然之平衡得以保持。赫拉克利圖斯有言：18 Barnes 1993: 70.
19 Kirk, Raven and Schofield 1993: 193.
20 S. D. Sullivan教授認為這是赫拉克利圖斯的正義觀，不同於亞納西曼德的理由（1995: 218）。
這個宇宙，萬物的同一個宇宙，既不是某位神祇也不是某個人 的創造，但它過去、現在及未來一直都是永生的火，點燃依限 度（
metra
）而且熄滅依限度。（DK 22B30
）metra
一字的使用充分呼應了dikē
，火的燃滅不可破壞平衡與和諧，所以在限度中的交替是維持宇宙秩序的方式。21因此
DK 22B31
言及四元 素的變化：火變為水，水再一半成為土，另一半成為水蒸氣，土再液 化為水，且水是依相同的法則（ton auton logon
）保有它成為土之前的 限度。人們之所以無法理解宇宙的本質，是因為一般人沒有能力理解其 法則；此外，雖然我們應遵循的法則是普遍的，但大多數人依然固執 於一己之見。22赫拉克利圖斯因此告誡眾人，勿聽他的言論，而是專心
傾聽
Logos
（法則），因為同意萬物為一是有智慧的（DK 22B50
），且萬物由同一法則指導（
DK 22B41
）。他的正義觀與此法則緊緊相連，所以若太陽的運行逾越限度，復仇之神—正義女神的輔佐者—是 會發現的（
DK 22B94
）。這個神話的語言23亦表現出自然運行的法則是 由正義，以及相對者的鬥爭來維持。赫拉克利圖斯相對者併現的宇宙論觀點，不必然表示他具有民主 政治的觀點及立場。24然而
DK 22B114
指出宇宙自然之法與人的法律 是同一個法，若相對者併現之理論，凸顯出沒有一個相對者會逾越自 己的限 度， 那麼 在人 的 社會裡， 節制（sōphronein
） 便是最 偉 大 的 德性（
DK 22B112
）。節制雖偉大但不特屬於某些人，因為心智清明（to
phroneein
） 是 所 有 人 共 享 的， 只 要 我 們 能 保 持 靈 魂 乾 燥， 依 自 然 而21 亦可參見DK 22B90。 22 DK 22B1, 2, 72.
23 Hankinson教授認為，赫拉克利圖斯在此是將自然秩序擬人化（2008: 448）。
24 DK 22B33：「服膺一人的建議也是法律。」顯示赫拉克利圖斯接受獨裁專制政體。
行，言說真理，所有人都具有節制的能力。25在一個組成成員皆平等的 社會裡，每一個人要互相尊重，服膺共通的法律，勿放肆妄為，社會 會因此處於張力和諧、平衡之正義狀態。26由此可見，赫拉克利圖斯 的平等主義，不同於亞納西曼德，似乎是其宇宙論思想結構的必要結 果，而非根植於他個人對政治平等主義的信奉。
赫拉克利圖斯的城邦正義觀，富含司法正義的意涵，他曾言：「正 義（
Dikē
）會捉住謊言製造者及作證（不實）者。」（DK 22B28
）這 兩種人小則傷害他人應有的權益，大則造成社會城邦失序。人們經常 受貪婪的驅使，出賣靈魂，恣意亂為；27所幸有正義得以避免此亂象發 生，因為它是放肆的撲滅者，而非助燃者。28綜 上 所 述， 赫 拉 克 利 圖 斯 的 正 義， 特 別 是 在 宇 宙 論 上， 與 宇 宙 的法則有十分密切的關係，它是張力平衡及和諧的表現。正義的存在 確保了萬事萬物的存在，也維持了宇宙的秩序。在倫理學及政治哲學 上，正義維繫人與人和諧平等地相處，進而保障城邦社會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