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艾斯曲婁斯
第二節 《祭酒者》：正義是復仇
回到本節一開始的問題：兩位共謀殺人者的行為是否具有正當 性？除了上述的分析已對此有所回應外，艾斯曲婁斯在《阿加曼農》
的尾聲，藉由歌隊的臺詞，表達出他的看法：「得逞了，讓我們長肥，
汙染正義，因為你手握權力。」（
prasse, piainou, miainōn tēn dikēn, epei para
）（1669
）由於正義被玷汙或曲解誤用，克呂泰梅斯特菈希冀的秩 序（thēsomen kalōs
）（1973
），將不會發生在阿爾勾斯的皇宮裡。第二節 《祭酒者》：正義是復仇
在阿加曼農離家征戰時，其子歐瑞斯特斯被放逐，27因為這位城邦 統治權的合法繼承者，是克呂泰梅斯特菈及艾吉斯索斯在權力爭奪上 的最大競爭者；此外，歐瑞斯特斯的存在也使得他們二人的權力基礎
26 參見Kitto 1973: 84。事實上，艾斯曲婁斯在《阿加曼農》1348-1371讓歌隊各自分別地，
而非以一整體團隊的方式說話，意在指出當時的阿爾勾斯所面臨的政治混亂，參見 Euben 1982: 25。
27 《阿加曼農》880-885克呂泰梅斯特菈說，其子之所以離開城邦，是因為擔心對阿加曼農
出征反感的城民，會加害於他；艾蕾克特菈（Electra）及歐瑞斯特斯認為，他是被賣為 奴隸，參見《祭酒者》132-133、135-136及913-917。
不合法，28無怪乎歌隊唱出阿爾勾斯走向專制的歌詞（
1343-1357
）。在《阿加曼農》落幕前艾吉斯索斯與歌隊的對話裡，歌隊透露神祇將引領 被放逐的歐瑞斯特斯，重回城邦（
1667
）。第二部曲《祭酒者》的第一 幕，是歐瑞斯特斯在摯友皮拉德斯（Pylades
）的陪伴下，來到父親墓 前祭拜先父，且向赫爾梅斯祈禱，希望祂成為他的拯救者並允諾他的 請求；他亦請求宙斯允許他為枉死的父親復仇。在此同時，歐瑞斯特 斯看見自己的姐姐艾蕾克特菈亦來父親墳前祭拜。他側身迴避，傾聽 姐姐說些什麼、向神祇祈禱何事。在向父親墳塋祭酒的同時，艾蕾克 特菈說：希望善惡皆有報（140-148
）。在她祭酒之前，歌隊唱著復仇 的歌詞：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君主，現已長眠，與世永隔，但正義 依然如天秤般檢視一切。育養人民的大地引入大量的鮮血，復仇的災 難將湮沒有罪之人（55-70
）。在祭酒後，艾蕾克特菈與歌隊對話指出，她希望有人可挺身而出，為被害者復仇，對加害者懲罰（
120-121
）。一 如 弟 弟 歐 瑞 斯 特 斯， 艾 蕾 克 特 菈 亦 向 赫 爾 梅 斯 祈 禱， 希 望 祂 能同情浪跡在外的歐瑞斯特斯，並讓他能平安回來。然而對殺父的仇 人，她有以下的祈禱：
……對於敵人
我祈求復仇的正義女神起來 將他們劈倒，如他們殺你那樣。
我在這些求吉利的祈禱中添話，
詛咒他們的頭上降下災難。
請賜我們祝福，願天地襄助，
勝利的正義女神給我們援助。（
142-148
）28 根 據 亞 里 斯 多 德《 政 治 學 》1285b20-29，古 希 臘 城 邦 政 治 傳 統 裡 有 五 種 王 權 制
（kingship），其中一種是選任制（elective kingship），阿爾勾斯採用這種制度，且權力是
由父傳子。
在以上的敘述中，艾蕾克特菈及扮演她侍從的歌隊皆有志一同，想為 死去的阿加曼農復仇。值得注意的是，在
120
行，艾蕾克特菈的用字，其實明顯透露其復仇急切之心—
dikastēs
（審判者）及dikēphoros
（帶 來懲罰），後者是艾蕾克特菈的選擇，且會是虔敬的（eusebē
）選擇，因為這是回應為惡者的方式。換言之，艾蕾克特菈在拒絕前者的同 時，也拒絕了以公開的司法程序解決此事。
艾蕾克特菈在阿加曼農的墳塋前看見鞋印，顯示在她之前有人來 過，且她認出這是弟弟的鞋印。在姐弟相認後，歐瑞斯特斯敘述，他 潛入城邦實是受阿波羅神諭的驅使。他說：
偉大的洛克希亞斯〔即阿波羅〕的神諭不會放棄我，
它命令我克服難關，
祂高聲言道，災難會使 我的心寒冷，祂說，
若我不追究謀殺我父的兇手 如他們之追究我父，對家產的失去 轉成公牛般的憤怒。
祂說我將以自身的生命為懲罰，
且遭受許多悲慘的懲罰。（
269-277
）歐瑞斯特斯的返國，目的是為父親的死報仇。29除此之外，還有其他 原因：第一，重新要回原屬於他的家產；第二，恢復他原有的政治權 力。他說，征服特洛伊的偉大阿爾勾斯人民，不應該臣服在「兩個女 人」（
duoin gunaikoin
）的統治下。3029 亦可參見120-121、309-312及498-499。
30 歐瑞斯特斯嘲笑自己的堂叔是女人，其實在《阿加曼農》1625，歌隊便言及艾吉斯索斯
像個女人一樣，計謀殺人，卻不敢親自動手。此外H. D. F. Kitto教授強調，269行是神祇 第一次從幕後走向幕前。參見Kitto 1973: 83。
因 此， 歐 瑞 斯 特 斯 的 回 歸， 不 僅 為 父 報 仇， 也 為 自 己 與 姐 姐 平 反，歌隊唱出了姐弟倆不可告人的心聲：
偉大的命運之神（
Moirai
），依宙斯之意 且以此方式完成，在正義（
to dikaion
）換邊之際。對仇恨之言讓仇恨
之言被提出；正義（
Dikē
） 高聲大叫當祂要求補償時；血債須血
還。作者擔責任，
十分古老的故事這麼說。（
306-314
）幾點說明：首先，
307
行的to daikon
指出，歐瑞斯特斯的復仇是件「正 義之事」，且它符合正義女神「血債血還」的精神；其次，閱讀這段詩 句時經常會將「血債血還」（anti de plēgē phonias phonian plēgēn tinetō
） 這句話31視為作者艾斯曲婁斯對正義所下的定義。然而這似乎不是恰 當的讀法與理解，因為與其說艾斯曲婁斯在這三部曲中關心的問題是「什麼是正義？」，不如說他關心以私了的方式解決紛爭，如劇中的母 親、堂弟及兒子的做法，或現實中艾菲阿爾特斯的遭遇，是否是一可 行的方法。32就算我們退一步，認為艾斯曲婁斯無論如何在其作品中 為正義提供了某種定義式的說明，但我們應跟隨
D. D. Raphael
教授的 主張，艾斯曲婁斯充其量在《歐瑞斯特斯的故事》裡，對正義的本質 僅有類哲學式的探討（a quasiphilosophical exploration
），而非實質地提 出哲學的定義。33再者，從歐瑞斯特斯引述阿波羅神諭及歌隊向命運31 類似的表述亦可參見400-404。
32 E. A. Havelock教授認為，艾斯曲婁斯並不在意正義的定義（1978: 295）。
33 Raphael 2001: 21.
之神與宙斯的召喚，還有正義女神高分貝的要求，可見歐瑞斯特斯的 報父仇與克呂泰梅斯特菈的復仇，在態度上有所不同。後者的復仇行 為，如上所述，是出於個人的私欲而且漠視他人對其行為的褒貶（《阿 加 曼 農 》
1404
的「 都 一 樣 」〔homoion
〕）； 前 者 的 行 為， 相 較 之 下，是出於個人對身為人子及城邦正統統治者的義務之認知。這個對神祇 及回應人民期待的義務，在皮拉德斯提醒歐瑞斯特斯勿忘阿波羅的神
諭（
900-903
）時，34更是被凸顯了出來。因此歐瑞斯特斯在殺了母親與堂叔後，在屍體旁說：「注意這兩個國土的專制權力（
turannida
）。」（
973
）他不僅履行了神祇的要求，亦解放了城邦人民。母子復仇在態 度上的差異，亦表現在成事後的反應。克呂泰梅斯特菈謀殺阿加曼農 後，全無悔意，且認為他罪有應得；然而歐瑞斯特斯卻說：「我為此 行為、苦難及整個家族感到悲痛，我有的勝利是不值得羨慕的汙染（
azēla miasmata
）。」（1016-1017
）顯然歐瑞斯特斯並不願意做此殺戮 的行為，可是他「必須」執行它；35反觀其母，可以不必謀殺親夫，但 她「想要」殺他。36這使得兩人對所發生的不幸事件或人倫慘劇，有全 然不同的反應。歐 瑞 斯 特 斯 為 父 報 仇， 是 否 恢 復 了 家 族 與 城 邦 的 秩 序 及 和 諧？
Kitto
教授主張，雖然一報還一報是平常的古希臘倫理觀，但它無法解決阿特瑞俞斯家族的紛爭。37動手弒母前，克呂泰梅斯特菈對歐瑞斯特 斯說：「注意，防範母親的仇恨猛犬。」（
924
）這是對兒子的詛咒，弒 母後他也會遭到憤怒女神的追捕。這個詛咒在《祭酒者》劇末與阿特 瑞俞斯家族的詛咒結合在一起，歌隊唱著：34 關於皮拉德斯在歐瑞斯特斯復仇上所扮演的角色之重要性，參見Griffin 1995: 94-94。
35 《阿加曼農》1279-1281卡珊卓預言歐瑞斯特斯會弒母。
36 參見Euben 1982: 28, n. 28；Raphael 2001: 25。 37 Kitto 1973: 72及79。
孩子們被吃：這是第一個 苦難，胥艾斯特斯的詛咒。
接著是國王之死，當一個人 及希臘大軍的主帥在沐浴 時被弒。第三，
來自何方的拯救者，
我將說他的死嗎？
它會在哪兒成事？在哪兒命運的 憤怒會躺平沉睡？（
1068-1076
）一報還一報的正義，並未減緩仇恨，反而使它加劇。不同於在荷馬史 詩中，不強調正義的懲罰意涵，而是強調和解，《阿加曼農》及《祭酒 者》則特別重視其懲罰元素的價值，38但這仍無法讓歐瑞斯特斯跳脫一 命抵一命的惡性循環。
如何結束這血債血還的循環？歐瑞斯特斯的談話或許透露了玄機：
……因此不是我的
父親，而是全觀的偉大父親，太陽神，
看著我母親褻瀆的作為
而且是在審判（
en dikēn
）之時是我的證人，我如何以正當的方式（
endikōs
）追求母親的 死；艾吉斯索斯的死我其實無話可說；因 為 他 有 可 恥 之 人 的 懲 罰（
dikēn
），39合 乎 法 律（nomos
）。（
984-990
）38 參見Lloyd-Jones 1983: 94。赫希俄德的史詩除了對不正義進行道德勸說，亦強調不知悔
改的不正義者會受嚴厲的懲罰。正義觀裡有明顯的懲罰意涵，參見第三章第三節塞歐格 尼斯，第四節梭倫，第四章亞納西曼德、德謨克利圖斯及普羅大哥拉斯。至於赫拉克利 圖斯是暗示言及，柏拉圖則強調對不正義者來世的懲罰。
39 呂健忠2006: 276將990行的dikēn理解為「合法」似有不當，因為dikēn在此是懲罰之
意，與nomos一併談，才出現合法的懲罰。
歐瑞斯特斯明白，一般而言，弒親在法律上屬不可原諒、罪大惡極的 行為，但他的情況異於常態，所以他認為從血債血還的循環裡脫身的 唯一方式，是將他的案子置於法庭中，接受公審，不再私了。他以
en
dikēn
表達公開裁判的意願，並主張他的行為合乎法律正義（endikē
）。依據西元前五世紀的雅典法律，引誘人妻的通姦者，若當場被女方的 丈夫或家長逮到，可被就地處決，或被要求賠償，或被起訴，或被傷 害。40在阿加曼農身亡後，歐瑞斯特斯儘管被放逐，在法律上依然是阿 特瑞俞斯家族的家長，所以他對自己堂叔的處置無可指謫。這裡預告
依據西元前五世紀的雅典法律，引誘人妻的通姦者，若當場被女方的 丈夫或家長逮到，可被就地處決，或被要求賠償，或被起訴，或被傷 害。40在阿加曼農身亡後，歐瑞斯特斯儘管被放逐，在法律上依然是阿 特瑞俞斯家族的家長，所以他對自己堂叔的處置無可指謫。這裡預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