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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者的伊甸園

前章所言皮爾森的原型理論中,最初的人格原型——天真者——存在於純淨 富足的心靈狀態,其內在心靈與外在環境皆充滿愛與關懷,對世界抱持信心、全 然的希望與強烈的安全感,此一狀態可能出現的情況如快樂的早期童年經驗、浪 漫的熱戀期,或是天人合一的神秘經驗。在現實的角度而言,這樣的心靈狀態對 於大多數人只存在於應然的理想當中,但在文學創作的界域裡,卻可以是一種理 所應當的精神寄託與嚮往。

由於自少離鄉、戰亂漂泊的經歷,使瘂弦詩作主題多反映人世悲苦,但因離 開故鄉時,已是十七歲少年,所以童年記憶得以完整清晰,尤其是家鄉與母親,

詩人在〈雙村記〉中提到母親與故鄉對於自己的一生影響甚深,此二者彼此雜揉 成為意象,時常滲透在他的文學作品裡101,在最早發表的詩作〈我是一勺靜美的 小花朵〉(1953)中,詩人如是表達對故鄉的遙思:

在那遙遠遙遠的從前,

那時天河兩岸已是秋天。

我因為偷看人家的吻和眼淚,

有一道銀亮的匕首和幽藍的放逐令在我眼前閃過!

於是我開始從藍天向人間墜落,墜落,

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102

詩的第一節,「靜美的小花朵」即已經過擬人而定調為一有意識的動態角色,因 為被賦予了感官知覺,可以「感受」時間與空間的遼夐、可以「偷看」吻和眼淚、

可以「看見」匕首與放逐令從眼前閃過、可以「意識」到自己在墜落。詩人以童 話中常見的「從前」宣告故事時間,發生在記憶已經淡遠的「遙遠遙遠的從前」, 與「天河兩岸」分別暗示自身與家鄉之間,存在著匪淺的時間與空間距離,只有 四季沒有差別地運行在天河兩岸。

「從藍天向人間墜落,墜落」一句,形成花朵「由此而彼」的動態方向,藍 天是遙遠的從前、是天河的彼岸,所以藍天可以是天堂的象徵,故「藍天——人 間」亦是「天堂——人間」,更意謂著「家鄉——他鄉」的漂泊軌跡,也是「快 樂童年——動盪人生」的隱喻,頗有李後主〈浪淘沙〉一詞中「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之境,與李後主不同的是,李後主詞中面對春意闌珊所象徵的國破家 亡,「靜美的小花朵」面臨向人間(動盪人生)墜落的命運,仍充滿著正面的希 望與期待。接續二段中,花朵歷經露水和雪花綴髮、天風吹動翅葉、金色的月牙

101 瘂弦口述,王立整理:〈雙村記〉,《讀庫 1503》(北京:新星出版社,2015),頁 52。

102 瘂弦:《瘂弦詩集》,頁 238。

兒、彩虹上悠曼的弦歌、哭泣的殞星群、永遠飛不疲憊且曾於風暴歷險的鷹隼、

數不清的彩雲與甘霖,這些路程中所經所遇,似乎都是命運為了花朵的墜落而刻 意安排,在這些動態的歷程中花朵仍是「靜美」的,隱含著詩人對純淨初心的保 守,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永遠飛不疲憊的鷹隼」,一種堅毅翱翔的姿態,與靜美 的小花朵形成對比,縱然地心引力如命運般不可相抗,但仍長遠地堅持著飛翔;

墜落的花朵是詩人,雖然翅葉柔弱,但意志足以平靜地面對命運去向,視所有遭 遇為生命的養分,即便有機會回頭,卻仍然選擇向人間墜落,彷彿這場墜落是一 趟命運恩賜的美妙旅程,並予以全然信任:

她們都驚讚我的美麗,

要我乘陽光的金馬車轉回去。

但是我仍要從藍天向人間墜落,墜落,

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

……

於是,我閉著眼,把一切交給命運,

又悄悄的墜落,墜落,

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103

此處的「命運」既是小花朵的命運,亦是詩人的命運,雖然不墜落卻仍虔誠地信 仰著命運的指揮與安排。詩的最後,花朵在不停地墜落後終於靜止於女神足邊,

落地生根,找到歸宿:

終於,我落在一個女神所乘的貝殼上。

她是一座靜靜的白色的塑像,

但她卻在海波上蕩漾!

我開始靜下來。

在她足趾間薄薄的泥土裏把纖細的鬚根生長,

我不凋落,也不結果,

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

夜裏我從女神的足趾上向上仰望,

看見她胸脯柔柔的曲線和秀美的鼻樑 她靜靜地、默默地,

引我入夢……

於是我不再墜落,不再墜落,

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104

103 同前注,頁 239-240。

104 同前注,頁 240-241。

在曠遠的時空之旅後,動盪的命運得以安定、漂泊的際遇得以靠岸、墜落的 狀態得以靜止,靜止在女神的足趾邊。且細看詩人對女神形象的描繪,乃基於墜 落足趾邊的花朵自下而上仰望視角,女神所乘貝殼「在海波上蕩漾」,隱喻著花 朵的落腳之處仍非穩定圓滿之地,連帶花朵所生根的「薄薄的泥土」亦無法厚植,

但「神」意象擁有超自然的精神能量,花朵因而可以不凋落也不結果。接著指出 神的性別——女神,「胸脯柔柔的曲線和秀美的鼻樑」帶有母親般溫柔慈愛的特 質,結合「白色塑像」呈現其聖潔、靜美,被女神引入夢中的花朵最終歸向安詳 的寄託。全詩中此「一勺靜美的小花朵」,從動態墜落到最終生長鬚根,不凋落 也不結果,象徵著詩人的生命從飄零到安頓,安頓後的心靈超越了時空的限制與 輪迴。

回到前文所提,詩人童年記憶中的家鄉純樸、母親慈愛,對詩人一生有著重 大影響,雖在時間與空間兩個維度中與之永訣,但在詩人的精神層面,記憶中的 家鄉與母親卻是伴隨詩人一生的精神信仰。在此,我們可以將詩中女神與母親形 象融合,無論是家鄉、母親或女神,皆有溫柔可親、柔中帶剛的母性,散發著聖 潔光輝,詩人魂牽夢縈的家鄉與母親,二者意象在心靈深處緊密結合,再以女神 形象體現於詩作,照拂這一勺靜美的小花朵。

「女神」除了是母親與家鄉的意象結合體,同時也可承載浪漫的角色形象。

〈希臘〉(1957)105一詩中的維娜絲,與〈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詩中的女神有 諸多相似之處,例如飄蕩於愛琴海貝殼上的姿態,身邊有花朵紛紛墜落:「啊,

愛琴海/維娜絲站在一隻貝殼中/花朵們紛紛落下」,在以維娜絲為中心的視覺 空間裡瀰漫著浪漫祥和的氣氛,〈希臘〉一詩像是不同鏡頭視角所見的〈我是一 勺靜美的小花朵〉,那一勺靜美的小花朵此時成為客體,主體則是詩中的「意識 我」,在花朵飄落之際,「我」與「誰」之間以歌彼此連結,展開靈魂意識的探索,

「啊,花朵們/我的心中藏著誰的歌/誰的心中藏著我的歌」,意味著「我」其 實不知道自己的心中藏著誰的歌,卻因為藏著「誰」的歌而對於「誰」有所期待,

期待我的心中能藏著一首屬於另一個角色的歌,暗示著對靈魂伴侶的嚮往,相對 而言,「誰的心中藏著我的歌」,更發出對於那位「心中藏著我的歌」的「誰」的 叩問,雖然詩中無解,但「我」以「歌」尋覓靈魂伴侶的意念,在優雅的希臘盤 旋。瘂弦在此二詩中藉由女神形象表示對於安定、靜好的渴望,更重要的是詩中 主角意識能夠與女神同在,並信任女神帶來的精神能量。

除此之外,瘂弦也在其他詩作中藉由母性角色表達安定、理想生活的嚮往,

如前一節所提到〈一九八〇年〉中,與「我」共同打造木屋、有著三個孩子的「你」

即是母性角色,從想要借天空的藍色染珊珊的裙子、趕製衣裳、在孩子們都睡了 之後唱歌等情節可見,「你」所扮演的角色是孩子們的母親。而「我與你」在一 九八零的時空中所打造的是一座寧靜美好的伊甸園,有牛贈予的豐沛奶汁,有與 山谷歌聲融為一體的閒靜空靈,有天狼星、獵戶座在水缸倒影中與孩子們的圓臉

105 同前注,頁 105-106。

相映成趣,寧靜中帶有動態的祥和,最可喜的是在這樣的伊甸園中唯一的煩惱就 是「沒有煩惱」,所以詩文的「我」對「你」說道「我說你還趕做甚麼衣裳呀,

/留那麼多的明天做什麼哩?」前文提及詩中漂泊的雲「無事可做」與地丁花的

「排遣寂寥」,其實和此二句對話的意義有異曲同工之妙,表面溫柔的抱怨,實 則透過「如果今天都把事情做完了,明天要做什麼呢?」的語意寫出歲月靜好,

令人不禁聯想到偈詩「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閒事掛心頭,便 是人間好時節」,若此詩中的生活可以是真實人生,那也就是瘂弦曾說的「『過』

一首詩比『寫』一首詩更美麗」106的境界了。

除了前述,瘂弦尚有下列詩作透過女性人物描寫,以映照詩中角色天真爛漫 的性格:〈婦人〉(1956)107的凝視者(即詩中的「說話者我」)看著「肖像般的」

婦人從晃動著的佛羅稜斯街道走來,「肖像般」意味著其姿態如肖像,但並非肖 像,在街道與婦人之間有著動靜對比的趣味。但此詩的精妙之處更在於詩末「如 果我吻一吻她/拉菲爾的油畫顏料一定會黏在/我異鄉的髭上的」,短短三行即 又將「肖像般卻非肖像」的婦人再度嵌回油彩肖像畫之中,使婦人在「肖像——

非肖像——肖像」的變化有了另一層捉摸不定的趣味,讀詩者至此方曉得凝視者 實為一觀畫者,由於肖像畫的生動,使凝視者的思維瞬即鮮活了起來,畫中的街 道與婦人皆既靜且動,此為其一,觀畫者又天真地想像親吻畫中婦人,畫家的油 彩將黏在自己的髭上,彷彿畫家方擱筆不久,顏料未乾的油畫顏料繽紛、新鮮、

濕潤、柔軟,更顯畫中婦人的生動,也流露著觀畫者對畫中婦人的傾慕,觸發了 戲劇角色的浪漫想像。此類天真浪漫的想像亦可見於〈三色柱下〉(1958)一詩 繪製理髮師的工作情節,更呈現理髮師以創作藝術的心情對待日復一日的工作,

只見心靈的愉悅,不見平凡的苦悶,試見首二節:

只見心靈的愉悅,不見平凡的苦悶,試見首二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