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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者的陰影

在前節中,析理了詩作天真者原型角色、詩人內在心靈的阿尼瑪以及母親意 象三者間的關係,這些角色在瘂弦的筆下,常駐於天真者所專屬的伊甸園。但人 世必然無法盡如己願,人生會有接連不斷的衝突、矛盾與挑戰,沒有人可以長久 處於快樂童年的心理狀態,故在皮爾森人格原型發展理論的路徑中,若在步入成 年階段後仍維持天真者的心態而不願面對現實,心中仍然抱有「人人都要為我打 造伊甸園」此類以自我為世界中心的想法,內心人格則會扭曲為天真者的陰影面

(Shadow)。在第壹章中曾簡要提及,「自我(Ego)」是人類個體的意識主體,在 正常整合自我的人格中,若某部分因為認知或感情分裂而壓抑,該部分的人格層 面即會陷入陰影,故「陰影」可以說是「自我的背面」,含藏著未知、所知甚少 或不願承認的自我屬性與特質,是無法控制的無意識心靈要素之一,也包含了人 格中較為負面黑暗的一面,雖然如此,卻仍有機會在某種程度上被意識察覺及整 合。

天真者的「陰影」為拒絕接受失望、黑暗與理想破滅,因此會否認傷害、錯 誤與不完美。然而,在現實人生中,最深沉的黑暗、最大的不完美,不外乎死亡 對於生命的威脅,在瘂弦的詩作中,以諷刺筆法凸顯此一沈重課題的作品為〈殯 儀館〉(1957),以天真、童稚的口吻暗示死亡:

125 同前注,頁 222。

食屍鳥從教堂後面飛起來 我們的頸間撒滿了鮮花

(媽媽為甚麼還不來呢)

男孩子們在修最後一次鬍髭 女孩子們在搽最後一次胭脂 決定不再去赴甚麼舞會了

手裏握的手杖不去敲那大地

光與影也不再嬉戲於鼻樑上的眼鏡

而且女孩們的紫手帕也不再於踏青時包那甜甜的草莓了

(媽媽為甚麼還不來呢)126

全詩在陰森詭譎的動態背景中展開,簡文志曾分析在第一句的「食屍鳥」與

「教堂」之間,有著生與死、黑與白、動與靜的強烈對比127,「食屍鳥從教堂後面 飛起來」又與「我們的頸間撒滿了鮮花」的祥和靜謐相互映襯,食屍鳥飛起的悚 然畫面強化了死亡的威脅感,後句「頸間撒滿鮮花」的祥和意象與「男孩女孩」

的角色童稚化,則襯托出「死者」的天真者原型。本詩特別之處在於,詩中的戲 劇角色是「亡者」,說話者、意識者是亡者,而詩中雖稱亡者為「男孩、女孩」, 但透過詩中角色修鬍髭、搽胭脂、赴舞會、持手杖、戴眼鏡等動作,可知「男孩 女孩」其實都是成人,詩人將亡者的角色童稚化,乃是因為在死亡面前,每個人 都是天真的孩子,以映襯塑造出強烈的對比效果。詩中角色以孩童平靜溫和卻又 慘淡的口吻,敘述眼前這場為了迎接死亡到來而置辦的葬禮,以天真的口吻企圖 遮掩內心的悚懼,但恐怕欲蓋彌彰。在宣告死亡是揭示「生命的秘密」,即踏入 棺材、入土為安之後,緊接著繼續由亡者發出一連串如孩童般瑣碎不休卻又天真 好奇的疑問:

明天是春天嗎 我們坐上轎子

到十字路上去看甚麼風景喲

明天是生辰嗎

我們穿這麼好的緞子衣裳

126 瘂弦:《瘂弦詩集》,頁 31-32。

127 簡文志:〈存在形式的荒謬性——《瘂弦詩集》探析〉,《詩探索》2004 卷第 2 期(2004 年 12 月),頁 151。

船兒搖到外婆橋便禁不住心跳了喲128

詩人以問句貫串全詩,目的是呈現孩童般天真者充滿盼望的內在、依舊活在 伊甸園的心靈,在死亡後仍期待著「明天」與「春天」。曾在前節中提到,瘂弦 擅用「春天」繽紛絢麗、充滿希望的象徵襯托天真者性格,在此則一方面以春天 的生機盎然反襯死亡的慘灰,一方面藉以凸顯天真者天真、無憂的角色性格,彷 彿不知死亡為何物,以為在死亡的後面,還有如生者所擁有的希望。在映襯的筆 法中,瘂弦持續以快樂、期待與希望的意象創造詩意的跌宕,如「看甚麼風景喲」、

「明天是生辰嗎」、「穿這麼好的緞子衣裳」、童謠「船兒搖到外婆橋」等等,但 其實在這些意象的背面——天真者的陰影面——都是死亡意象,十字路上的風景 所指是墓園中佇立的十字架,明天也不是生辰而是忌辰,緞子的衣裳是壽衣,「禁 不住心跳」則是停止了的脈搏。最後三節透露出更明顯的死亡消息:

而食屍鳥從教堂後面飛起來 牧師們的管風琴在哭甚麼 尼姑們咕嚕咕嚕地唸些甚麼呀

(媽媽為甚麼還不來呢)

有趣的是她說明年清明節 將為我種一棵小小的白楊樹 我不愛那蕭蕭聲

怪淒涼的,是不

啊啊,眼眶裏蠕動的是甚麼呀 蛆蟲們來湊甚麼熱鬧喲

而且也沒有甚麼淚水好飲的

(媽媽為甚麼還不來呢)129

牧師的管風琴在演奏葬曲、尼姑誦經贈與亡靈、清明節祭奠栽植的白楊樹,一切 都為了亡者的葬禮而進行著,但在天真者的性格籠罩之下,對於這些儀式全然刻 意地表示無知,即使到了最難以直視的肉身腐化的情節,亦不見其作嘔、懼怕,

甚至驚覺自身的死亡,仍以冷靜淡然的口吻輕斥著「蛆蟲們來湊甚麼熱鬧喲」。

無論是天真者對死亡後身邊種種待遇的好奇,還是以婉曲的筆法書寫死亡,其實 都是在呈現角色對死亡的刻意排拒,此即天真者的陰影:否認生命的不完美,拒 絕接受死亡。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全詩出現四次「媽媽為甚麼還不來呢」一句,

128 瘂弦:《瘂弦詩集》,頁 32。

129 同前注,頁 33。

乃是詩中亡者角色以期待、盼望的口吻呼喚著母親,再度呼應前節中討論過「母 親」意象與意識深層的阿尼瑪,從躺在棺材到走向肉身腐化、生命消滅的亡者,

靈魂在死亡面前回歸到最初狀態,如孩童一般的心理反應:縱然不願面對、不願 承認,但其實已知自己正在面臨死亡巨大的威脅與可怖,所以盼望著母親到來,

伴隨著其象徵的溫暖、光明與力量,試圖抵抗不願面對的死亡,這也正是向潛意 識中的阿尼瑪呼告,以求心靈歸向平靜與和諧。

在瘂弦詩中的天真者原型角色,還有一種陰影面來自於時代背景因素,即為 1940 年代後期至 1979 年間的國共內戰,在政治成為敏感議題的年代,所有與政 治相關的文學創作都受到限制:

那個時候的作品為甚麼那樣晦澀?筆者認為是社會的因素……。五○年代,

如果寫東西過份赤裸的話,保守的社會、文學界不接受,政府當局也不一 定接受;可是現在,言論、學術的自由與彈性都逐漸提高了、目前有些報 刊的言論如果出現在五○年代初期那是無法想像的,如今卻習以為常,由 此可見三十年來的轉變與進步。說五○年代的詩沒有社會性,只是在自我 的探索中打圈子;說這話的人恐怕沒有細檢查當時重要詩人的作品,就因 為那時候的詩人不能把話說得太明白,才把真正想說的話隱藏在意象的枝 葉背後。130

所以在政治因素的箝制下,與之相關的創作主題受到壓抑,主觀意識表達亦陷入 了陰影面,所以在〈船中之鼠〉(1957)一詩中,詩人以代言體筆法諷刺政治局勢 的動盪導致人民流離顛沛、陷人民於未知的死亡恐懼之中:

馬尼拉,有很多麵包店 那是一九五四年

曾有一個黑女孩

用一朵吻換取半枚胡桃核

她現在就住在帆纜艙裏 帶著孩子們

枕著海流做夢 她不愛女紅

中國船長並不贊成那婚禮

雖然我答應不再咬他的洋服口袋 和他那些紅脊背的航海書131

130 瘂弦:〈現代詩的省思〉,《中國新詩研究》(臺北:洪範出版,1987),頁 29。

131 瘂弦:《瘂弦詩集》,頁 80-81。

故事發生的場景在菲律賓首都馬尼拉,與「很多麵包店」雙重象徵著船隻靠 港的岸上物資富庶,「黑女孩」所乘的船停泊在此,與船上飢餓、困乏、簡陋、

灰暗的生活形成對比,黑女孩只能乾瞪著店舖內展示的麵包,或是在匱乏的狀態 下,用靈魂「一朵吻」換取物資「半枚胡桃核」。

下一節描述黑女孩在船上的日常生活環境,「枕著海流做夢」一句,以「枕」

字與頭部的關聯性,生動地寫出船隻以及船上乘員隨著海浪起伏、搖晃的動態感,

也隱喻著處境的動盪不安,在因戰爭而不斷遷徙的情形之下,人民卑微如鼠,精 神狀態委靡。此處還有一關鍵意象在於,黑女孩帶著孩子們所居住的地點——「帆 纜艙」,老鼠有磨牙的習性,掛著船帆的纜線極可能會被這群老鼠咬斷,咬斷後 的結果,船隻的動力停擺、無法掌握前進方向,對於一整船的鼠——其實更是在 說一整船的「人」——而言,在大海中飄流,「枕著海流做夢」不再是浪漫懷想,

而是面對生死難測的心驚膽顫。再接續的一節中點出了政治局勢的暗示,中國船 長穿著「洋服」,意味著外國勢力的介入,而國民政府在脫離共產中國之後,並 非隨即停止動盪,而是有更多不可預測的危機迎接:

妻總說那次狂奔是明智的 也許,貓的恐懼是遠了

我說,那更糟 有一些礁區 我們知道 而船長不知道

當然,我們用不著管明天的風信旗 今天能夠磨磨牙齒總是好的132

「那次狂奔」指的是跟著國民黨軍的遷徙,逃離共產政權控制的中國,「貓」的 意象一方面符應了老鼠怕貓的天性,延續前詩之故事情節,一方面則因共產領導 者鄧小平曾出「不管黑貓白貓,能捉到老鼠就是好貓」之語,以貓象徵共產統治。

但在逃離「貓」的恐懼後,隨即有不可預見的「暗礁」,暗礁象徵著國際局勢以 及未來發展的困難阻礙;貓的恐懼可見可逃,前方暗礁卻無法預測,在汪洋大海 中更是無處可逃。

詩文至此,詩人先是選擇以鼠的世界為敘述視角,借喻處境的卑微與低下,

詩文至此,詩人先是選擇以鼠的世界為敘述視角,借喻處境的卑微與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