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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抗威脅的孤兒意志

孤兒原型除了是人格諸多面向的其中之一以外,也是人類生命成長必經的階 段之一,從更高、更客觀的角度認清生命痛苦的本質,在傷口癒合之後,當初因 遺棄、墮落而形成的苦難,也會因此變得具有正向意義,就如戰爭帶給瘂弦流離 顛沛的人生,這些流離顛沛又使其內在的孤兒原型被迫成長、被迫朝內在自我

(Ego)探索,最終成為文學創作的養分。

第二節 抵抗威脅的孤兒意志

皮爾森理論中孤兒原型發展的第三層次為「反抗」,反抗心態的產生來自於 壓迫、傷害或受苦,此類「孤兒的反抗者」將從原本對天堂的渴望與依賴中解放,

開始明白生命應為真正的價值而戰。反抗的對象不只有外在壓力,也包含內在心 靈消極墮落的狀態,「不僅是為某個宇宙真理而反抗,更是為回應他們內在的聲 音而反抗」158,在反抗之後彼此團結互助,本為生命痛苦的來源,會因為反抗的 結果而轉化為力量,因此,本節接著要討論的是詩人生命中孤兒原型的「反抗階 段」,詩人採取書寫、揭露的方式作為反抗途徑,反抗天災人禍所帶來的生存危 機與死亡陰影之壓迫,前節以思鄉母題訴小我之情之後,本節則聚焦討論詩人如 何更進一步抒大我之義。

一、底層人物

〈雙村記〉中詩人回憶十歲那年故鄉發生嚴重旱災導致饑荒,等到稍稍有些 雨水以後,農作物甫生長,卻又引來蝗蟲「遮天蔽日,像風暴一樣」,因此引發

157 同前注,頁 113。

158 卡蘿.皮爾森(Carol S. Pearson)著,張蘭馨譯:《影響你生命的 12 原型:認識自己與重建 生活的新法則》(臺北:生命潛能出版社,2009 年),頁 88。

更嚴重的饑荒,這場天災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河南饑荒,造成數百萬人死亡,整個 時空的百姓都籠罩在死亡陰影之下,駭人記憶在詩人腦海中歷久彌新:

1942 年發生了很大的旱災,那年餓死很多人,我們說「毛人不毛家」,意 思是有的人家可能有倖存的人,但沒有一家沒有死人。那年我十歲,對災 荒的記憶非常清晰。159

「沒有一家沒有死人」顯示出饑荒讓當時的人面臨廣大、普遍的死亡威脅,後文 接著說道更多不幸的片段剪影,根據詩人在文中所述,有四處可見的餓殍,或挖 田鼠、撿雁糞充飢的難民,甚至有因饑餓而喪失神智,吃了孩子後發瘋上吊的悲 慘故事,但這些尚且不是悲慘的盡頭。

在乾旱、飢荒、瘟疫、蝗災之後,緊接著便是戰爭,一開始是第二次世界大 戰,然後是國共內戰,1948 年瘂弦因內戰而隨軍隊闊別家鄉,從軍路上又是一連 串怵目驚心的景象,如電影般在詩人的真實人生中放映。在天災、兵燹連年的時 代裡,光是安穩都是遙不可及的理想,更何況戰爭與災荒帶給人類的是源自於動 物性生存本能的恐懼,在孤兒原型的世界觀裡,「恐懼」主控著孤兒的情緒,「求 生存」就是孤兒的基本動機。天災與戰爭的苦難,猛烈地往詩人血液裡灌注,讓 詩人面臨種種個人與家國的不幸,然後又從不幸中激起孤兒的反抗意志、生存意 志。在苦難的土壤中萌發文學的芽,仍須以苦難作為養分繼續茁壯,所以詩人「搜 集不幸」的創作意識強烈,並以此為職志,對世間不幸的人物展開素描與側寫,

為在世間受苦的眾生發出悲鳴與吶喊,在劫後餘生中憑藉文學創作,重新找到存 在的意義:

詩,有時比生活美好,有時則比生活更為不幸,在我,大半的情形屬於後 者。而詩人的全部工作似乎就在於「搜集不幸」的努力上。當自己真實地 感覺自己的不幸,緊緊的握住自己的不幸,於是便得到了存在。存在,竟 也成為一種喜悅。160

瘂弦著名的人物詩〈鹽〉(1958),雖收錄於〈戰時〉之卷,但此詩創作背景 實出自於詩人的家鄉印象161,搜集的是天災荒年造成的不幸。查考瘂弦童年的相 關回憶,會發現詩人對於故鄉最強烈的印象,除了「純樸」以外就是「貧窮」,

童年的荒年經歷形塑出此詩原型,由於記憶深刻,詩人自言此詩亦是對家鄉的一 種懷念162。選擇以「鹽」為題作為人民飽受饑荒折磨的意象,顯示詩人選擇意象

159 瘂弦口述,王立整理:〈雙村記〉,《讀庫 1503》(北京:新星出版社,2015),頁 41。

160 瘂弦:〈詩人手札〉,《深淵》(臺北:晨鐘出版,1975,再版),頁 233。

161 瘂弦口述,王立整理:〈雙村記〉,《讀庫 1503》(北京:新星出版社,2015),頁 43。

162 瘂弦主講,高全之整理:〈詩是一種生命〉,原載於《明道文藝》第 361 期(2006 年 4 月)。

後收錄於《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37——瘂弦》(臺南:國立台灣文學館,2013 年),

頁141。

的能力高超,鹽乃人之生存所需,非米非麵,非日常可用各種五穀雜糧替代的主 食,而是無法用其他物資代替的「鹽」,一旦缺乏則必瀕臨死亡邊緣,故以「鹽」

象徵各種匱乏的民生物資,茲引全詩如下:

二嬤嬤壓根兒也沒見過退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 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就在榆樹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沒有開 花。

鹽務大臣的駱隊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著。二嬤嬤的盲瞳裏一束藻草也沒 有過。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嬉笑著把雪 搖給她。

一九一一年黨人們到了武昌。而二嬤嬤卻從吊在榆樹上的裹腳帶上,走進 了野狗的呼吸之中,禿鷲的翅膀裏;且很多聲音傷逝在風中:鹽呀,鹽呀,

給我一把鹽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開了白花。退斯妥也夫斯基壓根兒也 沒見過二嬤嬤。163

再度運用傳統古典詩歌一唱三歎的結構「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詩人 吟唱著荒年裡的悲歌。全詩由映襯筆法形成強烈的戲劇張力,首先是故事背景的 設定,「春天」意象充滿生機,對比故事主角二嬤嬤正在瀕死邊緣;其次是以底 層人物為寫作對象的俄羅斯社會主義作家退斯妥也夫斯基,即便關懷社會現實的 文學作品深刻、偉大,仍舊與瀕死的主角毫無交集,更遑論救贖;第三是在榆樹 上歌唱、嬉笑的天使,天使的喜與主角的悲、天使的無憂與主角的受難,形成沈 重諷刺;第四為鹽務大臣在遙遠的海湄,但遠水救不了近火,即使沿海的鹽資源 豐富,卻無法及時運至內陸,導致主角的盲瞳裡「一束藻草也沒有過」,全無生 機、一片死寂;第五為革命黨人於武昌起義成功,國家一片嶄新氣象,百廢待興,

一切絕望的生機恢復重生的可能,但無奈命運捉弄,面對轉機的來臨,主角卻已 自絕;最後藉著植物的生長對比二嬤嬤的傷逝,豌豆從「差不多完全沒有開花」

到詩末「差不多完全開了白花」,二媽媽卻「從吊在榆樹上的裹腳帶上,走進了 野狗的呼吸之中,禿鷲的翅膀裏」結束一首悲哀的輓歌。白靈曾讚譽此詩中的「二 嬤嬤」是瘂弦「塑造最成功的小人物」164,憑藉著一個小人物的角色,書寫出災 荒時代下百姓的苦難。

同樣以底層人物的不幸為素描對象的尚有另一首人物詩〈乞丐〉(1957),乞 丐是社會中的最底層角色,詩人再度以諷刺筆法,劈面揭開乞丐日常生活的最核

163 瘂弦:《瘂弦詩集》,頁 60-61。

164 白靈:〈模糊在歲月中的臉孔〉,《風華:瘂弦經典詩歌賞析》(臺北:秀威資訊科技,2019),

頁45。

心剖面——求生存。首節透過連續三個「將怎樣」的詰問,逼顯出乞丐的無助:

不知道春天來了以後將怎樣 雪將怎樣

知更鳥和狗子們,春天來了以後 以後將怎樣165

「將怎樣」此一詰問後的答案令人絕望,因為對於乞丐而言,春天來了以後,

不會怎麼樣、也「不能」怎麼樣,不會有任何改變、不能有任何改變,末節「以 及我的棘杖會不會開花/開花以後又怎樣」之句亦有異曲同工之妙與之呼應,無 論春天來不來、雪會不會融化、萬物生機會是否重回大地、棘杖開不開花,他仍 然是一介遊走生存邊緣的乞丐。在生存基本條件無法滿足的狀況下,精神層面的 宗教信仰對他而言毫無意義:

依舊是關帝廟

依舊是洗了的襪子曬在偃月刀上 依舊是小調兒那個唱,蓮花兒那個落 酸棗樹,酸棗樹

大家的太陽照著,照著 酸棗那個樹166

採用與首段相同的手法,次節以連續三個「依舊是」道出乞丐生活日復一日的單 調與絕望,「洗了的襪子曬在偃月刀上」看似是對神明的褻瀆,實則寫出窮苦人 的生活實況,相對於宗教信仰,唱一唱小調,或是唱唱乞討時的歌謠「蓮花落」, 或許還更能滋潤乞丐「酸棗樹」般乾枯的心靈。在春天萬象更新的時節,他只能 刻意不去想「死屍般破碎的回憶」、踏著毫無新意的「被大街磨穿了的芒鞋」、忍 著「牙齒的城堞中的那些/那些殺戮的慾望」,至此已將肚腹的飢餓難當,擴張 成為失去理性的殺戮欲望,再以淡淡的月光「注滿施捨的牛奶於我破舊的瓦缽」, 表示斷食缺糧所造成的神智不清與錯覺妄想。〈乞丐〉與〈鹽〉同樣收錄於〈戰 時〉一卷,意味著在戰爭的摧殘下,所有面對貧窮匱乏與死亡威脅的人民,生活 都卑微地無異於乞丐。

瘂弦筆下的乞丐與〈鹽〉中的二嬤嬤,都是架在生存問題刀口上的人物,戰 亂動盪的時代之下,這些角色並不是某一位特定人物、更不是某一小部分的人物 族群,而是詩人為無數受難人民所鑄造的塑像,如劉紹銘所言:「二嬤嬤雖然無 名無姓,在本詩的地位,卻是民國以前一切苦難的中國人的百家姓,是陳李張黃

165 瘂弦:《瘂弦詩集》,頁 62。

166 同前注,頁 62-63。

何,是歐周胡馬麥」167。詩人以書寫這些底層人物的剪影為己責,葉維廉特別指 出〈鹽〉一詩中嵌入退斯妥也夫斯基此一角色的另一層積極意義:「他無異把自

何,是歐周胡馬麥」167。詩人以書寫這些底層人物的剪影為己責,葉維廉特別指 出〈鹽〉一詩中嵌入退斯妥也夫斯基此一角色的另一層積極意義:「他無異把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