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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道者的犧牲儀式

在文檔中 瘂弦詩中的戲劇性角色原型 (頁 123-127)

前節所述〈剖〉詩不僅表露詩人願負現代詩藝發揚之重任,若以更廣闊的視 角考察其餘詩作,則可在諸多詩篇中見詩人彷彿耶穌受難般,反覆演練穿梭人間 各種形式的苦難,劉正忠言此創作心態乃出自詩人「『自以為』替世界承擔苦難,

在肉身的疼痛中體驗時代的罪惡」,且期望透過詩作中人物體現的「受難」達到

「救贖」之效313,揭露人類群體傷痕以達「殉道」目的,此一創作意識再度呼應 殉道者原型,並且走向更高的境界:不僅為身邊的人提供關懷與付出,進行小我 式的犧牲,更視整體社會環境為殉道對象,將大環境中的不幸視為己任314,進行 大我式的犧牲。基於此一角度檢視詩人的殉道目的,重新觀覽瘂弦一九六零年發 表的〈詩人手札〉提出可望藉由現代詩「搜集不幸」的創作理念便可獲得證實,

但在〈剖〉詩之前,其實已有更早期的作品透露其志,如 1955 年的〈瓶〉詩中 將自我心靈、文學藝術之能量負載空間轉化為具體物相,再經擬人之口傳達此一 理念雛形,請見詩作首二節:

我的心靈是一隻古老的瓶,

只裝淚水,不裝笑渦,

只裝痛苦,不裝愛情。

如一個曠古的鶴般的聖者,

我不愛花香,也不愛鳥鳴,

只是一眼睛的冷默,一靈魂的靜。315

首節即言明只裝淚水與痛苦,不裝象徵美滿幸福的笑渦與愛情,已顯現其受難與 犧牲之調性;「古老」的狀態涵蓋亙遠的時空意義,暗示詩人由內在心靈至外在 創作所欲為百姓殉道、受難的層面,含納範圍不僅止於一時一地,而是古往今來 屬於所有人類生存期間的悲哀本相;在現代詩的舞台上,詩人扮演的角色是如「鶴 般聖者」的「那麼一個人」,展演的主題範圍如不可見底的「深淵」;「只是一眼 睛的冷默,一靈魂的靜」則緣由於第四節:

我說,我本來自那火焰的王國 但如今我已古老的不能再古老

313 劉正忠:〈暴力與音樂與身體:瘂弦受難記〉,《當代詩學》第 2 期(2006 年 9 月)。後收 錄於陳義芝主編:《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37——瘂弦》(臺南:國立台灣文學館,2013 年),頁209-211。

314 卡蘿.皮爾森(Carol S. Pearson)著,張蘭馨譯:《影響你生命的 12 原型》(臺北:生命潛 能文化,1998 年 8 月),頁 138。

315 瘂弦:《瘂弦詩集》,頁 246。

我的熱情已隨著人間的風雪冷掉!316

表面似言「瓶」的製造過程,先經高溫鍛塑而後冷卻定型,其實乃是雙關陳述主 體心靈探索生命真相的態度變化,先是滿腔熱血「來自那火焰的王國」,後因屢 經風霜而歸於冷靜淡漠「隨著人間的風雪冷掉」,然而,此處之「冷」並非冷感、

漠然,而是以一種沈靜的姿態持續觀照人間,直至最終超越其所能負載的容量「唉 唉,我實在已經裝了太多太多。/於是,我開始粼粼的龜裂,/冬季便已丁丁的 迸破!」將流瀉迸破而出的生命感受,以文學為載體、以悲劇為形式,演繹人間 苦難本相,使讀者產生崇高的情感以達靈魂救贖的目的。

其後,詩人更將自身所觀察的世間各種形式苦難具體寫入作品:人物詩作如

〈鹽〉、〈乞丐〉、〈小丑〉、〈水夫〉、〈苦苓林的一夜〉、〈復活節〉等,主角雖以單 一個體展演故事,實則卻為廣大百姓、各方群眾之縮影;〈戰神〉、〈戰時〉、〈那 不勒斯〉、〈從感覺出發〉等戰爭母題詩作,刻畫人類最為深刻的恐懼與受難;精 神貧瘠之苦亦是受難,故有〈巴黎〉、〈倫敦〉、〈芝加哥〉、〈所以一到了晚上〉、

〈工廠之歌〉陳述群眾人文精神之衰頹黑暗;二次世界大戰過後,西方工業文明 與中國經濟文化展開衝突,千年歷史所奠基的民族自信遭受重擊,因而有〈京城〉、

〈在中國街上〉的沉痛緬懷。

在進行苦難書寫的同時,詩人透過記憶與想像,讓自我先經歷一遍受難情節,

感受詩中角色的傷痛與掙扎,經過熱鐵烙膚的痛感錘煉,再將受難情節轉化為文 學藝術以期獲得救贖,即劉正忠所謂「以一種『以身同殉』的方法,將『自我』

投入各種『面具』之中,通過『個性之泯除』,達至更寬廣且具感染效果的詩意。」

317繼續深入考察詩人將殉道精神落實於詩作中的戲劇性角色,其中完整呈現「犧 牲受難=殉道」此一公式者則如以下數例:〈鹽〉318中二嬤嬤「從吊在榆樹上的裹 腳帶上,走進了野狗的呼吸之中,禿鷲的翅膀裏」,其肉身受難的犧牲意義,並 非僅僅轉化為野狗與禿鷲等自然界獵食者之生命動能,更神聖的殉道意義其實隱 藏於「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開了白花」的聖潔意象之中,詩人雖於詩末寫道「退 斯妥也夫斯基壓根兒也沒見過二嬤嬤」,暗示百姓苦難仍未得救贖,但於此同時,

詩人亦自詡為退氏,退氏雖然不曾見過二嬤嬤所影射的中國受難百姓,瘂弦卻親 眼目睹,由另一角度視之,二嬤嬤雖然未見過瘂弦,卻已被瘂弦入詩,自今時今 日來看,以詩人於中國文壇地位與影響而言,其筆下的救贖功能並無亞於退氏。

再看〈苦苓林的一夜〉319詩中殉情的「我」與「小母親」,「小母親,把妳的血給 我吧」、「猶似兩隻曬凉的海獸/讓靈魂在舌尖上/纏著,絞著,黏著/以毒液使 彼此死亡/(等天亮了,我們便再也聽不到房東太太的樓梯響)」等語正是犧牲

316 同前注,頁 247。

317 劉正忠:〈暴力與音樂與身體:瘂弦受難記〉,《當代詩學》第 2 期(2006 年 9 月)。後收 錄於陳義芝主編:《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37——瘂弦》(臺南:國立台灣文學館,2013 年),頁210-211。

318 瘂弦:《瘂弦詩集》,頁 60-61。

319 同前注,頁 86-89。

情節的演示,二人生命處境低微、狹窄而幽暗,在夜晚、在「耶穌便看不見我們」

之處互相取暖、彼此撫慰,吮吸僅存的生命能量,目的是「使妳不再受苦」,愛 情、生命尊嚴則是二人的殉道對象。

如〈苦〉詩中以「死亡」為殉道儀式,在原型心理學中的殉道者最終課題亦 確實為「接受死亡」320,此一階段可以從戰爭母題詩作中的戲劇性角色得到更多 印證,且多由「母親」形象之角色作為受難犧牲者,且接續以「孩子」的生命力 作為再生意象:〈戰神〉「有人躺在擊裂的雕盾上/婦人們的呻吟,殘旗包裹著嬰 兒」321,躺在雕盾上的戰死者與呻吟的婦人們,瀕死之際仍以殘旗包裹嬰兒,以 期延續生命支脈;〈戰時〉「細腳蜂營巢於七里祠裏/我母親半掩於去年/很多鴿 灰色的死的中間」322,即使母親已遭死亡掩埋,仍化為細腳蜂的意象,「營巢於七 里祠」試圖延續後代香火;〈從感覺出發〉則言「在母親的遺囑裏,把以後的夕 陽也留給他的/哭聲很大的孩子」323,亦為經由母體身分犧牲換取後代再生之情 節;〈那不勒斯〉324中可視為母親身分象徵者如「被鋼鐵肢解了的,這城市中/一 些石膏做成的女子」,藉由遭轟炸粉碎的石膏女像暗示母體犧牲,留下「很多沒 有姓氏」、「嬉戲於轟炸後的街道上」的孩子們。值得注意的是,除了「石膏做成 的女子」之外,尚有一位結合耶穌神格身份與母親形象的人物——聖母瑪莉亞,

雖為神格人物,但其形象兼容著母性犧牲奉獻的本能,讓「似一株茶梨樹」的孩 子「在聖瑪麗亞的椅子下面生長/也發芽,也開看起來很苦的花/但不知為誰種 植」,再度呼應第貳章論述天真者原型時曾提及阿尼瑪的積極意義「女人的崇高 面被融入聖母的形象中,變成無盡奉獻和祈禱的對象。」325在此亦可視為女性殉 道者之具體化身。

在上述詩例中,詩人為生活在苦難之中、瀕臨生死邊緣的社會底層人物執筆 素描,並將其受難情節編排成為富有悲劇精神之詩作,這是詩人為其殉道的方式,

於此,亦是詩人對人類「存在」終極關懷的展現,因為「能感悟到生命宿命的悲 劇性存在,人才算真正的存在,正如農婦腳下的鞋子在泥濘裡才能展現鞋性。」

326切實地呼應詩人的理念初衷。

由於殉道者原型性格中「同情憐憫」大於追求自我利益的特質,視「為他人 犧牲」為自我價值的最高表現,故在許多宗教文化中,擁有碩大豐實乳房的女神 與生命樹二者為此一原型之具體象徵,二者的共同性在於轉換自身能量以提供人

320 卡蘿.皮爾森(Carol S. Pearson)著,徐慎恕、朱侃如、龔卓軍譯:《內在英雄》(新北:立 緒文化,2018 年 6 月),頁 160。

321 瘂弦:《瘂弦詩集》,頁 51。

322 同前注,頁 65。

323 同前注,頁 217。

324 同前注,頁 120-123。

325 榮格(C.G. Jung)主編,瑪莉.路易絲(M.-L. von Franz)撰,龔卓軍譯:〈個體化過程〉(The Process of Individuation),《人及其象徵》(新北:立緒文化,1999 年),頁 222。

326 簡政珍:〈詩的哲學內涵〉,原載於《中外文學》第 21 卷第 3 期(1992 年 8 月)。後收錄 於瘂弦、簡政珍主編:《創世紀四十年評論選》(臺北:創世紀詩雜誌出版,1994 年 9 月),頁 156。

們支持與資源。前段所言戰爭詩作中的「母親」形象角色可視為前者落實於人間 的化身,後者則在各方宗教神話中有不同的轉化變形,如佛教故事中,佛陀於其 下證道的菩提樹、西方伊甸園神話裡的智慧之樹,以及耶穌基督被釘上的十字架 等,皆為生命樹之轉化象徵327。本節初所探析之〈剖〉詩即以耶穌與十字架為殉 道精神之具體象徵,在〈春日〉與〈耶路撒冷〉二詩中亦可見相同元素,〈春日〉

(1957)次節寫道:

主啊

讓我們在日晷儀上 看見你的袍影

在草葉尖上,在地丁花的初蕊 尋找到你

帶血的足印328

造物主在春日來臨時照拂大地遍施甘霖,所行之處有其「帶血的足印」,即便鮮 血淋漓,祂的腳步仍須走遍大地,將自身能量轉化為冬日嚴寒後復甦的自然生機。

再看〈耶路撒冷〉(1957)亦寫耶穌的殉道形象:

鴿子們叼來一枝橄欖葉,在南方 聖西門背著沉重的十字架

去洗那帶釘痕的手 去織補那聖袍

鴿子們叼來一枝橄欖葉,在南方329

耶路撒冷同時為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三教聖地,相傳耶穌在此受難、埋葬、

耶路撒冷同時為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三教聖地,相傳耶穌在此受難、埋葬、

在文檔中 瘂弦詩中的戲劇性角色原型 (頁 123-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