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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自我的孤兒現象

前兩節中,筆者考察瘂弦詩作「孤兒」原型角色發展的起始點,我們可由歷 史為緯,觀察出荒年、戰亂等時空背景與當代百姓集體意識發展的關係,以戰爭 母題為開端,人們暴露在死亡的恐懼中,因而社會群眾的集體意識被塑成孤兒原 型。隨著戰爭演進的此段歷史背景,接續以高度發展的科學、理性主義相繼被奉 為新興的萬物解,然而,科學與工業勢力蔚為風潮的同時,卻也對人類長期累積 的歷史文化構成新的威脅,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1844-1900)指出在 此社會變革之下,人類普遍地面對了新的問題:

在純粹知性主義文化之下,科學發達了,科學的發達帶來工藝的進步,工 藝的進步,造成了今天的機械文明,生活在機械文明之下的現代人,崇尚 功利主義,一切都講求現實近利,缺乏人生的理想,追求物質的享樂,而 缺乏一種面對憂患而創造人生的精神。197

瘂弦發出相同慨嘆:「科學已領我們走進一個新的恐龍時代,人的生活被宿 命地捲入一連串機械的過程」198,科學帶來的巨大變異,從物質層面一路滲透至 精神層面,人類的精神發展、性靈感受開始受到過度的理性與知性迫害。於此,

我們可先由數篇詩作觀察到詩人對當代社會風氣轉變的批判態度,諸如〈鼎〉

(1955):「——我的故鄉的兄弟姊妹們,/也許如今他們都到鼓風爐裏去了,

/去赴火焰底歌宴,踊新紀元的狐步……」199以代言體訴說希臘文明走向消亡,

是為了鑄就工業文明;〈京城〉(1958):「指南車的轍痕,隨甲骨文一起迷茫 了」200以及〈在中國街上〉(1958):「夢和月光的吸墨紙/詩人穿燈草絨的衣 服/人家說根本沒有龍這種生物」201,二詩皆悼亡中國古典文化的式微,被「金

197 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1844-1900)著,劉崎譯:《悲劇的誕生》(臺北:志文出 版社,2003 年 3 月再版),頁 5。

198 瘂弦:〈詩人手札〉,《深淵》(臺北:晨鐘出版,1975,再版),頁 239。

199 瘂弦:《瘂弦詩集》,頁 249。

200 同前注,頁 53。

201 同前注,頁 94-95。

屬的秩序,鋼鐵的生活」取代,工業、科學主導著新世界,展開另一種暴力的統 治;〈芝加哥〉(1958):「在芝加哥我們將用按鈕戀愛,乘機器鳥踏青/自廣 告牌上採雛菊,在鐵路橋下/鋪設淒涼的文化」202諷刺工業社會中人文精神的衰 退;〈工廠之歌〉(1955)更直呼:「啊啊,神祇的銅像倒下去了呀!」203象徵 人類精神信仰被科學及理性主義如「大火之祭」般猛烈、粗暴地取代。〈早晨〉

(1958)一詩表達對往昔純樸生活與深厚人文氣息的眷戀與不捨:

在早晨

當地球使一朵中國菊 看見一片美洲的天空 我乃憶起

昨天,昨天我用過的那個名字204

「中國菊」的意象可切割為「中國」與「菊」兩個部分,中國不僅是詩人的故鄉、

是傳統文化的發源與繼承之壤,更是詩人情牽一生的所在,而「菊」在中國文化 裡則有著高勁節操的象徵,而今「地球」的運轉暗指世界整體、社會趨勢的走向,

致使「中國菊」在被動姿態中看見美洲的天空,意謂西方的文化勢力如天空般廣 大而全面地向中國席捲而來,陳義芝指出「那個名字」含有主體身分符號與家園 核心的意義205,「昨天用過的」的時態亦說明了中國古典文化的沒落。無論詩人如 何奮力於「試圖使自己返回到/銀匙柄上的花式底/那麼一種古典」206,以己身 重振逐漸遭到遺棄的人文意識,卻仍在詩末透露無奈:「讀著從省城送來的新聞 紙/頓覺上帝好久沒有到過這裏了」,省城報紙可能刊登著人間的苦澀,抑或是 西力東漸的相關報導,對於社會人文精神的消逝,再一次經由「上帝已死」的概 念傳遞絕望與孤寂。

於此同時,詩人並非純粹嚮往浪漫生活、不願踏出伊甸園的天真者,也並非 固著於古典文化的守門人,反而是持續挖掘、探索生命真相的揭示者,詩人站在 存在主義的角度揭露已經普遍產生質變的生命狀態:「人不過孤獨地『生存』,在 一個上帝已死的世界裡,沒有絲毫價值。人愈知自己就變得愈壞。他們所能做的 就是活下去,接受最壞的生活」207,詩人意識到這是另一種悲劇的發端,精神的 萎靡、靈魂的空洞成為新紀元的人類的不幸,因而「搜集不幸」有了新的對象,

開啟了新的創作母題,因為在「上帝已死」的世界裡,詩的意義已經成為了「生

202 同前注,頁 116。

203 同前注,頁 252。

204 同前注,頁 37。

205 陳義芝:〈瘂弦:故園情節,心靈歸向〉,《現代詩人結構》(臺北:聯合文學,2010 年),

頁83。

206 瘂弦:《瘂弦詩集》,頁 38。

207 瘂弦:〈詩人手札〉,《深淵》(臺北:晨鐘出版,1975,再版),頁 233。

命(靈魂)一息尚存的唯一表示」208。瘂弦的長詩代表作〈深淵〉,亦是來自於相 同核心概念:

對於僅僅一首詩,我常常作著它本身原本無法承載的容量;要說出生存期 間的一切,世界終極學,愛與死,追求與幻滅,生命的全部悸動、焦慮、

空洞和悲哀!總之,要鯨吞一切感覺的錯綜性和複雜性。如此貪多,如此 無法集中一個焦點。這企圖便成為「深淵」。209

現代人心靈中的孤兒原型成因即在於此,瘂弦觀察到人類經由科學與工業克服了 物資貧乏的死亡威脅後,資本主義與享樂主義(Hedonism)隨之興起,人類物性 享樂的追求迅速擴大,導致過度著重生理慾望的滿足,但在追求慾望滿足同時,

相對地排擠了精神層面的充實與成長,因此最基層的「生存問題」開始從生理層 面轉向精神層面,人類對於自身的存在開始自覺反思,詩人所言「生存期間的一 切」、「生命的全部悸動、焦慮、空洞和悲哀」與「一切感覺的錯綜性和複雜性」

即在於此,想要獲得精神層面的救贖與超越,卻又無法擺脫生物本能性的牽制,

白靈如此分析:

〈深淵〉的主題在所引沙特的話中已顯露無遺:「我要生存,除此無他;

同時我發現了他的不快。」這句話可分兩層次:前半是用凡人的眼睛看的,

屬較低層次,後半是以非凡人的自覺「發現」的,屬較高層次,這種自覺 的深淺,也就是人不快和痛苦的深淺。前半是「本我」的表露,是「人」

存在的最根本願望,而由於成長當中的逐漸自覺,以及欲望的加深和擴展

(如權勢、名利、物欲、性欲...),使得人「發現」了作為「人」根本動 力的「欲」的兩個方向——向上和向下的兩股引力,一股向「天」,一股 向「地」,一股似神,一股似魔,前者是精神的一種牽引和救贖(如宗教), 後者是生理能量的宣洩本能和衝動(如性),而這兩股引力與「人」本身 作為一個社會人的存在實情(部分受到鼓勵,部分受到壓抑),有著相互 糾葛的困擾。210

精神救贖與生理本能的兩種引力彼此形成衝突,卻又不得消滅任何一方,人類的 生存意識在此間擺盪,一旦兩方欲求皆不得滿足,遂往孤兒原型心靈狀態發展;

白靈隨後又指出內在精神想要「向上」的力量,卻因科技文明的強勢席捲而顯得 脆弱難為,因為科技與經濟的發展,社會群體開始偏頗而過度地著重視物質性享 樂,內在人格的自我(Ego)探索與成長相對受到排擠、壓抑,因而社會集體人 格亦開始朝向孤兒原型發展,且由於成年人往往自我認定成熟、獨立,而無法體

208 同前注,頁 239。

209 同前注,頁 234。

210 白靈:〈深淵的見證人〉,《風華:瘂弦經典詩歌賞析》(臺北:秀威資訊科技,2019),

頁203-204。

察到自我身處於迷失、空虛的處境,此一「無知」狀態亦可呼應尼采所指的另一 層問題:人群對此並未產生憂患意識。基於生存本質的命題已在人類社會中全面 性地開展,而在精神救贖與生理本能的衝突間,生理本能往往是獲勝的一方,因 此詩人專注於「諦聽那一切的崩潰之聲」211,並透過詩作揭露人文精神(Human spirit)逐漸崩解的危機。

問題發端敘述至此,進一步分析詩中戲劇性角色前,筆者意欲先說明榮格人 格原型理論中的「人格面具」概念,將之與前段指出人類精神層面的存在命題相 互結合,以便更清楚地分析此一階段詩作角色中的孤兒原型。前文曾說明「阿尼 瑪(Anima)」與「阿尼姆斯(Animus)」的原型概念,分別為男性的內在女性性 格,以及女性內在的男性性格,在此二種典型人格原型之外,尚有另一與阿尼瑪

/阿尼姆斯互補的結構,是人類面對外在環境時,為了偽裝目的而採取的態度,

亦即人類於社會環境所展現的「外在性格」,榮格稱之為「人格面具(Persona)」, 簡而言之,我們可以將「阿尼瑪/阿尼姆斯—人格面具」的關係,視為「內在人 格—外在人格」或「真正的人—呈現的人」的相對概念。然而,無論是阿尼瑪/

阿尼姆斯或人格面具,這些性格原型都是情境的產物,面對前段敘述的「生存問 題」,由於科學工業興起而衍生出功利享樂至上的社會風氣,導致人們對於生理 感官慾望的追求凌駕於探究精神救贖的生命課題,個體為了取悅與適應社會、符 合社會期待的樣態,隱藏自我(Ego)真實的心靈狀態、隱藏對精神救贖的渴望、

隱藏對社會現象的懷疑,生活開始走向膚淺與虛假化,因此「人格面具」與真實 心靈逐漸失衡,即是「人格面具的過度認同」,久而久之,有意的隱藏終將導致 真實心靈走向封閉狀態,如瘂弦〈深淵〉詩句「我們再也懶於知道,我們是誰。」

一旦真實心靈長期遭受外在的人格面具壓制,孤兒原形持續走向更為極端的「過 度孤兒化」:

當我們拒絕自己時,就是讓自己過度孤兒化。很多人外表很難看出自我孤 兒化的痕跡,因為我們的假我經常會因襲傳統模式,而且適應得很好,通 常那些假我看起來都非常的刻板淺薄,而且神經質;但是由於這是個普遍 現象,所以也不會被視為病態、或是值得注意。他們過著虛假的生活、談

當我們拒絕自己時,就是讓自己過度孤兒化。很多人外表很難看出自我孤 兒化的痕跡,因為我們的假我經常會因襲傳統模式,而且適應得很好,通 常那些假我看起來都非常的刻板淺薄,而且神經質;但是由於這是個普遍 現象,所以也不會被視為病態、或是值得注意。他們過著虛假的生活、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