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有找到結果。

離鄉背景的孤兒命運

榮格分析心理學所提出「集體無意識」的假設基礎,其中一項主要依據為神 話學,從許多文化與宗教的神話裡,可以找到人類從天堂、黃金時代墮落凡塵的 故事模型,諸如《聖經》中將偷嚐禁果的亞當夏娃逐出伊甸園,或是中國牛郎織 女的傳說等。神話的模型結構反映著一部分的集體無意識,但在潛意識層之上,

仍可將之與人類生活的意識層結合歸納出數種心理原型,從前章討論的「天真者」

(Innocent)起始,接續發展的情節即為「從天堂墮落凡塵」,此類心理情境的感 覺來源有對政治、宗教、個人的失望與幻想破滅,但更多數來自於對父母幻想的 破滅,故在皮爾森的人格原型理論中稱之為「孤兒」(Orphan)。

第一節 離鄉背景的孤兒命運

1948 年 11 月 4 日,十七歲的瘂弦因國共內戰而離鄉遠徙,緊接著從軍渡台,

原以為只是暫時避禍,未料竟從此與父母永訣,於異鄉漂泊四十二個春秋後,重 返故鄉時只見滄海桑田,雙親早已離世133,直到已屆八十,仍常懷對故鄉的思念,

並將自己文學成就的很大一部分歸功於故鄉與父母,詩人在〈我與新詩〉文中提 及父親酷愛文學,尤其是新文學,開拓了詩人對於文學的興趣,是詩人文學教育 的啟蒙者:「父親的庭訓極嚴,在《幼學瓊林》、《古文觀止》、《戰國策》和一些 新文藝小說散文的薰陶下,也養成了我愛沉靜、喜冥想的性格。從這些淺顯的白 話書裡,引起了我對文學的興趣,也帶我進入了文學生活的第一步。」134並期許 瘂弦「成為中國文壇上的『亮角兒』」同時,其父亦是當時的南陽民眾教育館館 員,負責漢代畫像石與圖書,又以牛車載書前往各個村莊,讓村莊裡的孩童皆能 閱讀圖書,隨車的瘂弦亦得以徜徉書海之中,自言「我的文學興趣都是在牛車圖 書館和鑼聲中培養出來的」,其後隨軍「又開始看冰心的詩集,恢復了對文學的 愛好,都是和父親早年對我的培養有關係。」135另一方面,母親對詩人的影響亦 巨:「家鄉對我一生的影響非常大。……我自己的文學有兩個源泉,一個是母親,

133 根據詩人在〈雙村記〉一文中曾提及自己「我離鄉四十二年之後回去。」瘂弦口述,王立整 理:〈雙村記〉,《讀庫1503》(北京:新星出版社,2015),頁 29。

134 瘂弦:〈我與新詩〉,原載於《自由青年》第 35 卷第 1 期(1966 年 1 月)。後收錄於陳義 芝主編:《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37——瘂弦》(臺南:國立台灣文學館,2013 年 12 月),

頁108。

135 瘂弦口述,王立整理:〈雙村記〉,《讀庫 1503》(北京:新星出版社,2015),頁 26-28。

一個是故鄉。故鄉就是母親,母親就是故鄉,這兩個就是混起來的意象。」136故 鄉對於瘂弦而言就是天真者的伊甸園,淳樸簡實的風俗、單純快樂的童年以及完 整的天倫之樂,所以戰亂導致離鄉以及其後遭遇的動盪、苦難,瘂弦就像是從天 堂向外被拋擲的天真者,任其墮落凡塵。在外漂泊多年後,離鄉與父母訣別的那 一幕仍在腦海縈繞,詩人如是自述:

猶記得離家的那天下午,父母親送我到城西三民主義青年團門前。母親給 我一口袋自己做的油捲,放在我背包上,我怕同學們見笑,竟愁著臉表示 不耐煩的樣子,也不和他們談話,一點也不知道什麼離別傷心的滋味,直 到出了城門,爸媽消失在街心裡,連最後那一瞥,也沒有留一點眼淚,他 們哪知道,就此永遠離開了他們十七歲的獨子。此後每一回顧,都不禁暗 自流淚,但無論怎樣傷心泣血,也換不回一次機會使我再見到父母的面,

更填不滿遊子漂泊時思親思鄉的悲苦心境。137

「孤兒」是一個從天堂向人間的墜落的、失望的理想主義者138。瘂弦十七歲 以前在故鄉經歷過天災,十七歲以後在異鄉飽嘗了人禍,對於無預警的離鄉、與 雙親永別,詩人就是離鄉背井的孤兒;對於人生閱歷中的荒年記憶、從軍苦行,

詩人就是從現世安穩中出走的孤兒。雖然詩人並非被父母刻意遺棄,但是命運的 安排卻讓詩人與父母被迫分離,導致天倫幻滅,基於對故鄉、雙親的思念以及漂 泊流亡的命運,瘂弦詩中常有「渴望重回伊甸園」的孤兒心境,〈紅玉米〉(1957)

一詩即是思鄉的代表作,首節「宣統那年的風吹著/吹著那串紅玉米」,藉著清 朝末年的宣統年號寫出時代的蒼涼感,紅玉米則為鄉愁意象,被風一吹,彷彿整 個時空裡,都瀰漫著鄉愁的空氣;「好像整個北方/整個北方的憂鬱/都掛在那 兒」襯著北方的冷肅,瘂弦首先寫的是整個國家與民族飽受災荒的悲苦,廣大的 憂鬱結成穗子,成為掛在屋簷上的紅玉米,接著繼續捕捉故鄉印象:

猶似一些逃學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驢兒就拴在桑樹下面

猶似嗩吶吹起 道士們喃喃著

祖父的亡靈到京城去還沒有回來

136 同前注,頁 52。

137 瘂弦:〈我與新詩〉,原載於《自由青年》第 35 卷第 1 期(1966 年 1 月)。後收錄於陳義 芝主編:《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37——瘂弦》(臺南:國立台灣文學館,2013 年 12 月),

頁109。

138 卡蘿.皮爾森(Carol S. Pearson)著,徐慎恕、朱侃如、龔卓軍譯:《內在英雄》(新北:立 緒文化,2018 年 6 月),頁 39。

猶似叫哥哥的葫蘆兒藏在棉袍裏 一點點淒涼,一點點溫暖

以及銅環滾過崗子 遙見外婆家的蕎麥田 便哭了139

在腦海浮現的故鄉記憶,竟是一片荒涼之感,詩人曾憶及幼時因為怕做數學題目 而逃學的經驗,「餓了就吃地瓜,晚上不回家,睡在野地裡。」過了兩天回到家 後意外地沒有被母親責打,反倒是被學校老師訓斥140。這段記憶寫的是孩童的天 真與淘氣,但這份天真淘氣,卻在流逝的年歲以及與故鄉漸遠的空間距離而發酵,

變得辛酸,因為美好的童年回憶而有著「一點點溫暖」,同時也因為那個再也回 不去的時空而有著「一點點淒涼」,整首詩的故鄉意象呈現一片淡化、泛黃的色 調。然後是更多的故鄉畫面,被雪深埋的冷掉的戒尺、孤單的桑樹下的驢、嗩吶 與道士誦經,這些畫面分別暗示著私塾先生、表姐、祖父等角色的逝去,藉由人 事已非,訴說著與童年時空的告別。緊接著藉由角色意識的內心獨白,將場景從 記憶的時空裡抽回:

你們永不懂得 那樣的紅玉米 它掛在那兒的姿態 和它的顏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兒也不懂得 凡爾哈崙也不懂得

猶似現在 我已老邁

在記憶的屋簷下 紅玉米掛著

一九五八年的風吹著 紅玉米掛著141

讀至詩末可以發現,雖然詩文前段出現幾位家鄉人物,但〈紅玉米〉中真正的主 角,並非那些擁有具體稱謂者,而是詩中的說話者——「我」,這個「我」的角 色已是離鄉老人的視角,再回頭看「私塾先生」、「叫哥哥的葫蘆兒藏在棉袍裏」、

139 瘂弦:《瘂弦詩集》,頁 56-57。

140 瘂弦口述,王立整理:〈雙村記〉,《讀庫 1503》(北京:新星出版社,2015),頁 25。

141 瘂弦:《瘂弦詩集》,頁 58。

「銅環滾過崗子」、「遙見外婆家的蕎麥田/便哭了」幾句便可推知這些畫面只是 回憶中的童年片段。「我」既是詩人,卻又再不是從前那個天真快樂的孩子,相 對地,記憶中仍是孩子的那個自己,也未能預見在未來的自己,竟只能憑藉回憶 遙念家鄉,並且因為遠別故鄉與童年後遭逢的苦難經歷而成為一位詩人。對「我」

而言,這份記憶唯有童年時期的親人、經歷過荒年戰亂的遊子,才能深切體會如 此「孤兒」一般的心境,這份鄉愁涵蓋著那個時空專屬的悲苦,詩人表示這樣的 心境只能在共同經歷的人身上才能產生共鳴感受:「人與人之間有不可交通的地 方,比如我和太太、孩子關係很親密,可是我有很多記憶無法和他們交通。」142 在無法分享的鄉愁裡有一種孤絕感,所以不曾離鄉、不曾嚐過貧窮滋味的「你們」

不懂,有血脈關係的「南方出生底女兒」不懂,就連積極於社會運動、善寫工業 革命衝擊下風土變遷的詩人凡爾哈崙也不能懂。白靈曾分析此詩成功的原因最主 要在於選擇以「紅玉米」作為象徵物,與記憶一樣有儲存性、持久性與可變性143, 紅玉米在屋簷下懸掛著,鄉愁也在詩人心上懸掛著,從童年直到老年,鄉愁也自 離鄉的少年伴隨餘生。

在詩人的血液中,鄉愁已是不可分割的基因,故在以「懷鄉」為主題的詩作 中,戲劇性主角大多以「說話者我」的意識為主要呈現視角,少見單純以第三人 稱塑造的客體角色。如〈紅玉米〉中的我、〈懷人〉(1957)「記得我那時尚在病中

/頹坐一隻年老的籐椅裏/為亡母編一些悼念的詩句」等,除此之外,又時而透 過稱謂的轉移,在「我是我」之外,有著「非我者亦是我」的角色,所謂的「非 我者」可能是「他/她」、「誰」或某個符號意象,彷彿因為強烈的思鄉情緒,在 文字所架構的次元裡,詩人的心靈能在不同的角色間產生位移,這樣的「心靈同 位」但空間不同位的「非我之我」,讓身形軀體在異鄉漂泊的詩人得以超越時空 限制,重回心心念念的故鄉,〈懷人〉詩中除了「我」以外,尚有另一位角色也 是詩人的「心靈同位者」,出現於詩的末節:

直到那夜我發現有人 在梧桐樹上

用小刀刻上我的名字 莫非就是去年夏天

在河邊遇見的那個濯足的女子

……後來我們就哭泣了144

「梧桐樹」為相思意象,「用小刀刻上我的名字」則言思念程度之深切,而「在 河邊遇見的那個濯足的女子」其實就是詩人的另一個身分、詩人的「心靈同位者」,

「濯足」讓人聯想到屈原〈漁父〉文中:「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之句,

142 瘂弦口述,王立整理:〈雙村記〉,《讀庫 1503》(北京:新星出版社,2015),頁 19。

143 白靈:〈憂傷甜美的鄉愁〉,《風華:瘂弦經典詩歌賞析》(臺北:秀威資訊科技,2019),

143 白靈:〈憂傷甜美的鄉愁〉,《風華:瘂弦經典詩歌賞析》(臺北:秀威資訊科技,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