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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科宦門第與家藏文獻

第三節 崇尚古雅

一、 尊古與疑古

宋代學術,重道尊賢,輕視功利,其文化取向,乃跨越漢唐,而取法三代。

宋人的疑古精神背後,懷著尊古的情懷;正因為尊古,故以嚴謹認真的治學態 度考辨文獻與器物。在洪邁的隨筆書寫建構中,尊古與疑古並行不悖。洪邁藉 文字留下傳統的形制與風貌,也希望延續北宋以來士大夫愛好古雅的習尚,展 現洪邁強烈的尊古情懷。關於王沂公的任命書帖,云:

樞密使之名起於唐,本以宦者為之,蓋內諸司之貴者耳。五代以士大夫 居其職,遂與宰相等。自此接於本朝,又有副使、知院事、同知院事、

簽書同簽書之別,雖品秩有高下,然均稱為樞密。明道(1032-1033)中,

王沂公自故相召為檢校太師、樞密使,李文定公為集賢相,以書迎之於 國門,稱曰:「樞密太師相公」,予家藏此帖。紹興五年(1135),高 宗車駕幸平江,……在前者傳呼「宰相」……次呼「樞密」……次呼「參 政」……最後又呼為「樞密」……予為檢詳時,葉審言、黃繼道為長貳,

亦同一稱。二三十年以來,遂有知院、同知之目,初出於典謁、街卒之 口,久而朝士亦然,名不雅古,莫此為甚。76

洪邁家藏仁宗明道年間迎任官員的書帖。距洪邁執筆記錄此事時,已有百年的 光陰。洪邁目睹二、三十年以來,朝士大夫對古典精緻的堅持,遠不如宋初。

南渡之後,典章制度愈趨苟簡,與承平之時的禮制,早已不相類。其尊古崇古 的情懷,每每使他致力維護傳統的禮制。像朝士在職場的稱謂上,從略從俗,

捨棄雅古的「樞密」、「參政」不用,隨庶卒改口稱為「知院」、「同知」,

對於愈趨苟簡的風氣,洪邁深不以為然。他再次提到「予家藏」的《春秋通義》

時,也是談到官稱的問題:

國朝官稱,謂大學士至待制為「侍從」,謂翰林學士、中書舍人為「兩

76 〈容齋三筆〉卷四,〈樞密稱呼〉,頁 456

制」,言其掌行內、外制也。舍人官未至者,則云「知制誥」,故稱美 之為三字。謂尚書侍郎為「六部長貳」,謂散騎常侍、給事諫議為「大 兩省」。其名稱如此。今盡以在京職事官自尚書至權侍郎及學士待制均 為「侍從」,蓋相承不深考耳。予家藏王「氵公」《春秋通義》一書,

至和元年(1054),鄧州繳進,二年(1055)有旨送兩制看詳,於是具 奏者十二人皆列名銜:學士七人,曰學士承旨、禮部侍郎楊察,翰林學 士、中書舍人趙槩、楊偉,……;知制誥五人:曰起居舍人王珪,……

右正言劉敞。而他官弗預,此可見也。……77

《春秋通義》繳進兩制審閱研究,兩制意指翰林學士與中書舍人或知制誥所分 掌的「內製」和「外製」。其中所具奏的十二官員的名銜,一絲不苟地詳列可 考。今非昔比,凡「在京職事官」,不管尚書、權侍郎、學士、待制,不再嚴 別稱謂,一律統稱「侍從」。此種情形,如同前述「知院」、「同知」從簡從 略的稱謂,這些都是朝士大夫逸離古雅文化的行為表現。

因南宋士風日趨世俗化,日趨疏略懈墮的社會現象,洪邁責無旁貸地成古 雅文化的守護者。除了「名不雅古」之外,他也注意到書法筆跡與落款名諱,

也出現類似的狀況:

唐貞觀中,魏徵、虞世南、顏師古繼為秘書監,請募天下書,選五品以 上子孫工書者,為書手繕寫。予家有舊監本《周禮》,其末云,大周(後 周)廣順三年(953)癸丑五月,雕造九經書畢,前鄉貢三禮郭嵠書。列 宰相李穀、范質、判監田敏等銜於後。《經典釋文》末云:顯德六年(957)

己未三月,太廟室長朱延熙書,宰相范質、王溥如前,而田敏以工部尚 書為詳勘官。此書字畫端嚴有楷法,更無舛誤。《舊五代史》:漢隱帝 時,國子監奏《周禮》、《儀禮》、《公羊》、《穀梁》四經未有印板,

欲集學官考校雕造,從之。正尚武之時,而能如是,蓋至此年而成也。

成都石本諸經,……。題云:廣政十四年(951),蓋(後蜀)孟昶時所 鎸,其字體亦皆精謹。 兩者並用士人筆札,猶有貞觀遺風,故不庸俗,

可以傳遠。唯《三傳》至皇祐元年(1049)方畢工,殊不逮前。紹興中,

分命兩淮、江東轉運司刻三史板,其兩《漢書》內,凡欽宗諱,並小書 四字,曰「淵聖御名」,或徑易為「威」字,而它廟諱皆祇缺畫,愚而 自用,為可笑也。……78

77 〈容齋三筆〉卷十二,〈侍從兩制〉,頁 572。

78 〈容齋續筆〉卷十四,〈周蜀九經〉,頁 394-395。

洪邁家藏書籍中,周蜀九經監本,其中四本經典雕印於五代,當時的風氣雖然 尚武,後周九經、後蜀成都石本諸經,其書法字畫與落款,皆端嚴精謹,猶存

「貞觀遺風」。比之於仁宗朝刊印《三傳》,筆札功力殊已不及。何況紹興年 間所雕印的《三史》,前後《漢書》內的名諱、廟諱的規定,未加深究考查,

改稱、易字、缺畫等,皆率然「愚而自用」,可笑之至。洪晧之「獨窮遺經,

貫穿三傳」,自家藏舊監本《周禮》、《春秋通義》,於此亦可資佐證。

洪邁因家藏文獻的環境優勢,品鑑不俗,在保存文獻的同時,也從「蔡君 謨帖語」體會先達韓絳和蔡襄之間的人情往來、「語簡而情厚」的篤實情致。79 相對於如今士風日薄,追求新巧,尺牘之俗尚,已是「言語不情,誠意掃地」。

即使二十年前,館閣同舍曾互約以字行書,一度頗欲革除「稱某丈、僭紊官稱」

的驕浮習氣,可惜積重難返,行之數月,協議失效而停止。多年之後,七十四 歲的洪邁,閱讀侄孫洪偲示以家藏的「張天覺小簡」墨本,80張天覺與章子厚之 間之厚誼,子孫珍重,曾孫章簡還付諸銘刻以流傳。

官名稱謂、書帖、書法與落款等,皆朝士大夫在交誼互動呈現的文化水平。

至於「回向三代」的理想依歸,洪邁則透過隨筆的疑古考證的作為,作出一些 努力。譬如〈史記世次〉:

《史記》所載的帝王世次,最為不可考信。且以稷、契論之。二人皆帝 嚳子,同仕於唐虞。契之後為商,自契至成湯凡十三世,歷五百餘年。

稷之後為周,自稷至武王凡十五世,歷千一百餘年。王季蓋與湯為兄弟,

而世之相去六百年,既已可疑,則周之先世十五世,須每世皆在位七八

79 「韓獻肅公守成都時,蔡君謨與之書曰:……此帖語簡而情厚,初無寒溫之問,寢食之祝,講德 之佞也。今風俗日以媮薄,士大夫之嬛浮者,於尺牘之間,益出新巧,習貫自然,雖有先達篤 實之賢,亦不敢自拔以速嘲罵。每詒書多至十數紙,必繫銜,相與之際,悉忘其真,言語不情

,誠意掃地。相呼不以字,而云某丈,僭紊官稱,無復差等,觀此其少愧乎!憶二紀之前,予 在館中,見曾堅吉甫與人書,獨不作劄子,且以字呼同舍,同舍因相約云:『曾公前輩可尊,

是宜曰丈,餘人自今各以字行,其過誤者罰一直。』行之數月,從官郎省,欣然皆欲一變,而 有欲敗此議者,載酒飲同舍,乞仍舊。於是從約皆解,遂不可復革,可為一嘆。」〈容齋隨筆

〉卷十五,〈蔡君謨帖語〉,頁 196-197。

80 「……政和六年(1116),張(天覺)在荊南,與(章)子厚之子致平一帖云:『老夫行年七十 有四,日閱佛書四五卷,早晚食米一升、麵五兩、肉八兩,魚酒佐之,以此為常,亦不服暖藥

,唯以呼吸氣晝夜合天度而已。數數夢見先相公,語論如平生,豈其人在天仙間,而老夫定中 神遊或遇之乎?……』此帖藏致平家,其曾孫簡刻諸石。予今年亦七十四歲,侄孫偲於長興得 墨本以相示。」〈容齋四筆〉卷二,〈張天覺小簡〉,頁 647。

十年,又皆暮年所生嗣君,乃合此數,則其所享壽皆當過百歲乃可。其 為漫誕不稽,無足疑者。《國語》所載太子晉之言曰:「自后稷之始基 靖民,十五王而文始平之。」皆不然也。81

洪邁推算商周世次之荒誕不稽,並非只是否定式的疑古而已,而是嘗試還原某 種真相。他以一種疑而考之,批判性的建構與視角去回向三代,吾人必須以此 角度觀察,方能準確掌握洪邁考辨的意向。雖然洪邁持疑,卻還是保留其說。

所以他在〈人君壽考〉條,便以「三代以前,人君壽考有過百年者」發端立論 的。又如〈魯昭公〉條:

春秋之世,列國之君失守社稷,其國皆即日改立君,無虛位以俟者。惟 魯昭公為季孫意如所逐而孫于齊,又適晉,凡八年乃没、意如在國攝事 主祭,歲具從者之衣屨而歸之於乾侯,公薨之明年,喪還故國,然後其 弟公子宋始即位,它國無此比也。豈非魯秉周禮,雖不幸逐君,猶存厥 位,而不敢絕之乎!其後哀公孫于越,《左傳》終於是年,不知悼公以 何時立也。82

洪邁以魯昭公被逐為例,深思「魯秉周禮」的遺存,春秋之世,依稀可見「猶 存厥位」的政治秩序的表現。洪邁頗為留意的「禮制」,從〈檀弓誤字〉條,

澄清〈檀弓〉記載吳侵陳事,「記禮者簡策差互」,洪邁校對辯正,此條結語 還引乃父洪晧作《春秋詩》引用此事,也曾糾出《禮記檀弓》此段之謬。83春秋 以來莫識而不可考者,不只禮制還有器物,意欲回向三代,必得辨之考之,然 後繼承保存下來。即使去宋不遠的唐代,也有莫能辨識的情形,如〈賞魚袋〉

條:「衡山有唐開元二十年所建南岳真君碑,衡州司馬趙頤貞撰,荊府兵曹蕭 誠書,末云:『別駕賞魚袋上柱國光大晊』。」洪邁即表出「賞魚袋」,其名 不可曉,它處也未見紀錄。此段尊古與疑古並置而談,旨在彰顯洪邁以其素樸 的考證之功,展現其回向三代的尊古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