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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尋找爸爸的故事

第三節 拼圖完成,定睛觀看

六、書寫完成,再讀、再感、再想

故事轉為文字後,我一再閱讀著,我試著去感覺故事的轉折,揣摩爸爸的心 境,也幻想著自己如果是故事的主人翁,會產生哪些感覺。我回想起小時候爸爸 講起鬥龍港跳水的喜悅、講起對日抗戰的激昂、講起大陸妻子時的遺憾與謹慎、

講起二伯的共產黨身份時那種洩漏秘密的神情。這些印象,輔助我理解爸爸的故 事,我也試著提筆,將我所思所感,書寫於後。

第三節 拼圖完成,定睛觀看

一、歷史課本,成為生命經驗

國中時,歷史課教到對日抗戰、國共內戰、政府遷台等過程,我專注聆聽。

在這些歷史事件裡,站在中華民國的角度,打勝了,我感到喜悅;節節敗退,我 感到恐懼;播遷來台,感覺鬆了口氣。我特別喜歡想像這些情節,從課本上的文 字,想像著爸爸英勇的在戰場上為了國家而戰。回到家,我會拿起歷史課本給爸 爸看,偷偷即席考爸爸關於戰爭的時空細節,每當爸爸答對時,心裡對爸爸的佩 服,又多了一點。

爸爸出生的年代,民國十六年至二十四年左右,正逢軍閥割據、共產黨武裝 暴動、日本開始東北的侵華行動(陳力生,2013)。爸爸出生的背景,正逢戰爭混 亂的時空。然而,爸爸印象中的童年時期,安定、繁榮、充滿好奇與趣味,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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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描述農家排隊等待穀物收購、糧倉、小學上課的畫面、鬥龍港小朋友玩耍的 片段,一派悠然。童年的生活與我相去不遠,跑學校、跟小朋友玩,嗅不到戰爭 的味道。

然而,到了民國二十五年發生西安事變,張學良挾持蔣介石要求聯共抗日,

接著隔年日本快速的侵華行為,戰爭從北往南延伸,由城市到鄉村,最終日軍因 軍力因素多佔領城市為主,開啟了躲在鄉村的一線生機(陳力生,2013)。在日本 侵華的第一年,淞滬會戰、南京大屠殺兩個著名事件,皆發生在江蘇,相信對爸 爸而言,戰爭的消息是一件接著一件。爸爸的生活也由此斷裂,與童年故事相比,

快樂顯得短暫,緊接著在一個人成長過程中變化最快的青少年時期以至成年,戰 爭都是爸爸生活的背景。

小時候,我很難想像,為什麼看日劇、日本卡通,能夠讓爸爸發出嗤之以鼻 的聲音,爸爸不喜歡日本人,這件事曾經在我心裡是個謎題。當爸爸看著節目提 到張學良時,也是對著電視發脾氣,看著平時文質彬彬的父親,這些反差,一直 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當時,我無法理解爸爸的反應,直到再次閱讀歷史,搭配著 爸爸的生命故事情節,這才知道,這些歷史事件,硬生生的切開了爸爸的生活,

如果能夠選擇,誰不想安居樂業?我相信對戰爭的厭惡,也讓爸爸一直找尋排解 的出口,於是,這些關鍵事件的人物,成了爸爸出氣的對象。

瞬息萬變的時局,曾經是我眼裡的時代悲哀,那是從「現在」看「過去」,一 切塵埃落定,不免多了幾分事後諸葛之感。回到爸爸的故事裡,日軍軍機轟炸的 聲響,搭配我眼前這位八十八歲滿臉皺眉的老人家瞪大的雙眼,我感受到的,是 一種深深的恐懼,不曉得下一刻,自己是死?是活?

對日抗戰結束後,共產黨在對日戰爭中逐漸壯大勢力,已經建立了十九個解 放區,其中,包含江蘇。國共兩黨一面和談,一面打仗,到了民國三十五年以後,

模糊的兩面手法逐漸清晰,一路開始戰事,國共內戰,國民黨節節敗退,直到民 國三十八年,中華民國政府來台(陳力生,2013;李雲漢,2013)。

國共內戰初期,許多蘇北的地主、商人與學生遷居上海。在上海的人們,除 了公務人員與軍人跟隨政府安排遷台,其餘主動來台的人大多對於共產制度沒有 信心,避免戰火波及身家性命,避難來台。然而,一個城市裡,有人生活如舊,

有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散盡了家財,換取一個未知生活的船票(林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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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時代的變局捉摸不定,到哪裡都像是一場賭注,一場生活的賭注。

爸爸對於被共產黨抓去改造的經驗,不願多說,只能描述「很苦」,以及媽媽 描述「幾次爸爸夢到共產黨做惡夢醒過來」話中的恐懼。因共產黨抓兵與二哥的 緣故離開家鄉,跟著蘇北人們一起到了上海。或許,對爸爸而言,並不一定是意 識型態的選擇,而是希望平安活下去的渴望。在上海的故事裡,我所見的,不是 為國就義的豪情,而是希望生存下去的基本需要,在環境裡找出路,跟著蘇北人 在浦東粗工與大場從軍裡做出了選擇,一切,只是為了能夠活下去。

中華民國政府來台後,對內,先是以法令明文規定現役士兵不能結婚,同時 宣導反共復國的基調。「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口號,「戰 士授田證」的制度,加以白色恐怖的管理方式,讓軍隊保持在隨時要反攻的氣氛 裡。對外,隨著古寧頭戰役、韓戰將台灣引至世界民主與共產的對立之中、八二 三炮戰後,兩岸分治的局面大勢底定,反攻似乎已成為口號(陳力生,2013;吳 明季,2010;曾淑惠,2010)。

爸爸起初來台的心態,只是如同以往軍中出勤務的心態,也沒想過,這一來,

就回不去了。來台灣的印象,除了落地時對高雄的畫面外,就是聽見搭來的船爆 炸了,躲過一劫的慶幸,以及看著一批一批軍人過來,心知接下來是要待在台灣 了。韓戰後的中美合作,一直是爸爸停留在記憶裡保護台灣、提供物資的「老美」,

卻忽略了台灣與美國斷交、台灣退出聯合國後,他心中的老美,已經與中共建交。

五年,已經不曉得過了多少個五年,局勢又變了。

民國四十二年開始,一路到民國六十七年為止,經歷了四期的四年經濟計劃 以及十大建設的推動,顯然政府已將重心從反攻轉移到積極建設。接續的資訊工 作發展計劃,更將台灣的經濟推向高峰,此時,已進入民國八零年代(陳力生,

2013)。這群跟著軍隊來台的人們,年紀也到了六十歲左右,民國七十六年,解除 戒嚴,開放探親,這群榮民伯伯終於能夠踏上返鄉探親的路,卻也同時承接四十 年空白後的落差帶來的落寞與無奈(廖如芬,2010)。

這段時間,是爸爸想不起來的片段,單就文獻資料來看,我所感受到的軍隊 內部與軍隊外的世界,氛圍並不相同。爸爸在這段時間的記憶,除了阿里山商店 的伯伯、意外撞見的大園國小與陽明山基地外,便是耳朵的疾病、退役、找工作 的不順、感情的不順,以及與媽媽的相遇、成家。爸爸三十年的部隊生活,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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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三分之一;前三分之一,一半是單純的童年,一半是戰爭的侵擾;後三分 之一,由此劃分。

成家與回家,在人生的最後三分之一站上舞台。爸爸曾說,成家,就是希望 有孩子,有了孩子,家才像個家。爸爸一直認為,成家是一個人必須走的路,只 是自己晚婚,不正常。有時感嘆太老結婚沒意思,有時叮囑窮人家不要結婚太辛 苦。我曾拿這兩句話應對父親對我成家的盼望,他先是一愣,接著說:「那都是一 時的情緒,說說而已。」我相信,這些話反映了爸爸在老年才步入婚姻的感慨,

他的人生,總不在預期的樣板上。

返鄉之行,是爸爸另一個情緒的窗口。在爸爸的信件與表姐的描述裡,爸爸 返鄉哭了好幾次,也為家鄉親人做了很多事,這是我不曾遇見的爸爸,他在我的 面前,總是一樣的和藹、穩定。爸爸的情緒一向不太表露,在我當過兵後,曾覺 得那是標準的軍中長官反應,讓人摸不著頭腦。不表露,不代表沒情緒,或許情 緒太過複雜,也或許逐漸遺忘。我還記得,一次沙發上跟他說:「當兵這麼多年,

你會想家嗎?」他對著我說:「怎麼不想?想啊!但想能怎麼辦,隔著海啊,一片 海呀!」話裡的無奈,才讓我驚覺那份被收起來,心裡遺憾的角落。

關於歷史,開放返鄉探親後,讓我印象深刻的,便是兩千年總統大選政黨輪 替時,爸爸對著電視的激動。我從沒看過開票的節目是如此緊張,好像如果政黨 輪替了,世界就要毀滅了。爸爸對著電視一直碎念,我不確定他在激動什麼,一 連幾天,他的心情受到選舉結果影響,顯得低落。如果政黨輪替,真的中共就要 打過來了嗎?我感染到的害怕,是一種從爸爸那兒感受到的失落與焦慮,如果真 的發生戰爭了,是不是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將化為泡影?

然而,經過了兩次政黨輪替,兩岸的關係似乎已經與爸爸年少時所經驗到的 炮口打天下不同,中共先經後政的策略,開放觀光與文化交流的政策,讓兩岸的 關係變得既連結又矛盾。

書籍裡的歷史事件與爸爸的故事交織,與國高中時讀到歷史事件時想跟爸爸 分享的喜悅,已經變得不同。拿著課本的我,內心的喜悅來自爸爸所經歷的事件,

被寫在教科書裡,我得以驗證爸爸所告訴我們的戰爭故事,或是得以想像與認識 爸爸的過往。

然而此刻,我所感受到的爸爸,是一個人在不斷變動的環境裡,希望找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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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的方法,找到一個落腳處,同時,等待返鄉的一天。等到中年,等到離開部 隊,暫且擱下鄉愁成家之時,卻又再次經歷開放返鄉的情緒波動,面對故鄉人事 已非的失落,還要返回台灣的家,操辦生活中的柴米油鹽醬醋茶。

這是有著時代背景、歷史脈絡,同時略帶戲劇化的人生。

這是一個不斷在變動中求生存、永遠回不了心裡那塊家鄉的人生。

同時,這也是一位努力生活、盡力珍惜現有家庭的男人,真實的人生。

同時,這也是一位努力生活、盡力珍惜現有家庭的男人,真實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