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倒反修辭，即是意與言反的言辭，也就是說者口頭的意思和心裏的意思 完全相反的修辭手法。100運用倒反修辭，增強語言形式的變化，避免平板枯燥，
造成語意的反差，有強烈的表達效果；能使感情更加深刻，說理更具語勢，敘事 更加有趣，以達到文章的語意鮮明為目的。爬梳朱自清的散文作品中，經過分析、
比較、歸納的結果，採用「倒反」的修辭手法，其應用的情形，茲採陳望道及黃 慶萱的說法，可分成兩大類探究：（一）倒辭，（二）反語。
（一）倒辭
倒反修辭可以分作兩類：第一類是倒辭，或因情深難言，或因嫌忌怕說，便 將正意用了倒頭的語言來表現，但又別無嘲弄諷刺等等意思包含在內的修辭手法
101；而運用「倒辭」的修辭手法，大都能表達深沉微妙的思想情感，富有幽默詼 諧的情趣。
1.罵人有怒罵，也有笑罵；怒罵是恨，笑罵卻是愛——俗語道，「打是疼，罵是 愛」，就是明證。這種罵盡管罵的人裝得牙癢癢的，挨罵的人卻會覺得心癢癢的。
女人喜歡罵人「鬼……」「死鬼！」大概就是這個道理。（〈話中有鬼〉，第三卷，
頁 386）
敘述女人的微妙心思，令人玩味；女人喜歡罵人「鬼……」、「死鬼」，表面上是 罵人的貶辭，其實是正話反說102的表現，示意著女人嘴裏滿是笑罵，心裏卻滿是 喜愛的含蓄之情；文中的倒辭手法，毫無諷刺的意味，表現親切自然，極具活潑 有趣。
2.但是——你太小看自己了，那裏就這樣地不濟事！也罷，我還有一套便宜些的 變給你瞧瞧；這就叫做「知人」呀。交不著朋友是沒法的，但曉得些別人的「閒 事」，總可以的；只須不盡著去自掃門前雪，而能多管些一般人所謂「閒事」，就 行了。我所謂「多管閒事」，其實只是「參加」的別名。（〈「海闊天空」與「古今 中外」〉，第一卷，頁 130）
100 以上「倒反」修辭的定義及分類，茲採陳望道及黃慶萱的說法。請參閱黃慶萱，《修辭學》（台 北：三民書局公司，1979 年 12 月 3 版），頁 321—322；陳望道，《修辭學發凡》（台北：文 史哲出版社，1989 年 1 月再版），頁 136。
101 陳望道，《修辭學發凡》（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9 年 1 月再版），頁 136。
102 「正話反說 」即是用反面的話來表達正面的意思，這種反話含有俗語所說的「打是疼，罵是 愛」的感情色彩；請參見黎運漢、張維耿，《現代漢語修辭學》（台北：書林出版公司，1994 年 2 月 1 版 2 刷），頁 135。
表面上是說自己多管閒事，無非調侃自己罷了，其實作者是要表明多多參與活動 的必要，因為只有多去關心別人的閒事，才能知人，才能多結交朋友，以廣增見 聞，提昇生活的情趣；文中運用倒辭的修辭手法，使得事理更加深刻，也讓人易 於接受與理解。
3.我或向人借來自開自聽，或到別人寓處去聽，這也是「揩油」之一道了。大約 借留聲機，借畫片，借書，總還算是雅事，不致像借錢一樣，要看人家臉孔的（雖 然也不免有例外）；所以有時竟可大大方方地揩油。自然，自己的油有時也當大 大方方地被別人揩的。（〈「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第一卷，頁 142）
「揩油」原指「貪佔他人的便宜」之意，在文中用來形容向人商借或與人分享之 意；由此可知，「揩油」一詞，言與意反，是詼諧的自我解嘲，讀來令人會心一 笑。
4.我又愛讀遊記；這也是窮措大替代旅行之一法，……前年在溫州師範學校圖書 館中，翻看《小方壺齋輿地叢鈔》的目錄，裏面全（？）是遊記，雖然已是過時 貨，卻頗引起我的嚮往之誠。「這許多好東西喲！」盡這般地想著；但終於沒有 勇氣去借來細看，真是很可恨的！後來《徐霞客遊記》石印出版，我的朋友買來 一部，我又欲讀不能！近頃《南洋旅行漫記》和《山野掇拾》出來了，我便趕緊 買得，復仇似地讀完，這才舒服了。（〈「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第一卷，
頁 137）
描寫作者以往幾次錯過拜讀大作的遺憾，為了強調這次閱讀的欣喜感受，以深化 文章的語意，突顯感受的強烈，於是運用了正反的語意反差——「復仇似地讀完，
這才舒服了」；文中運用倒辭手法，使得語意十分鮮明，暢快讀完的滿足滋味，
耐人尋味。
5.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 己插嘴不可。……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背影〉，第一卷，頁 47—48）
「聰明過分」、「太聰明」都是倒辭手法的運用，作者其實是說自己太笨了，以至 於當時無法理解父親的用心；文中言與意反的言辭，充滿自責反省與自我調侃。
（二）反語
倒反修辭的第二類是反語，不只語意相反，而且含有嘲弄譏刺等意思的修辭 手法103；大多用於揭露不良的社會現象或醜陋事物，諷刺的效果辛辣有力，極具 批判性。
103 陳望道，《修辭學發凡》（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9 年 1 月再版），頁 136。
1.「仁慈」的主人只宰割她相當的勞力，如養毛而剪它的毛一樣。到了相當的年 紀，便將她配人。能夠這樣，她雖然被撳在丫頭坯裏，卻還算不幸中之幸哩。但 在目下這錢世界裏，如此大方的人究竟是少的；我們所見的，十有六七是刻薄人！
（〈生命的價格——七毛錢〉，第一卷，頁 22）
描寫主人任意剝削及其慘不人道的景況；文字上的「仁慈」，其實骨子裏是說「殘 酷不仁」，更加襯托出社會現象的惡劣，作者悲憤不平的感受，飽含在文字的嘲 諷之中，讓人印象深刻，不禁為五歲的小女孩掬一把同情之淚！
2.這正是所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做了「人上人」，吃得好，穿得好，
玩兒得好；「兼善天下」於是成了個幌子。……到了民國，黎元洪總統更提出了
「有飯大家吃」的話。這真是「菩薩」心腸，可是當時只當作笑話。原來這句話 說在一位總統嘴裏，就是愚賢不分，賞罰不明，就是糊塗。然而到了那時候，這 句話卻已經藏在差不多每一個士人的心裏。難得的倒是這糊塗！（〈論吃飯〉，第 三卷，頁 157—158）
「人上人」是反語，字面上是推崇之詞，骨子裏卻意指著：一味追求物質享受的 凡夫俗子罷了；文中反映士大夫可悲的心態，也突顯出「吃飯第一」的主題。而 以「菩薩心腸」一詞，形容對黎元洪總統「有飯大家吃」的回應，具有十足的諷 刺效果。
3.第一次槍聲約經過五分鐘，共放了好幾排槍；司令的是用警笛；警笛一鳴，便 是一排槍，警笛一聲接著一聲，槍聲就跟著密了，那警笛聲甚淒厲，但有幾乎一 定的節拍，足見司令者的從容！（〈執政府大屠殺記〉，第四卷，頁 184）
「從容」一詞，表面上是褒讚之詞，事實上，正足以強化當時司令者殘暴成性、
毫不動心的形象；文中運用反語的手法，反話正說104的表達方式，更突顯出現場 的悲壯氣氛，同時又是對當時司令者暴虐不仁的抗議。
4.我回到自己的飯桌上，看看阿九和阿菜，始終覺得和那個女孩沒有什麼不同！
但是，我畢竟發見真理了！我們的孩子所以高貴，正因為我們不曾出賣他們，而 那個女孩所以低賤，正因為她是被出賣的；這就是她只值七毛錢的緣故了！呀，
聰明的真理！（〈生命的價格——七毛錢〉，第一卷，頁 21）
作者本來為了一個小女孩只值七毛錢的問題而費解，後來終於開悟了，形容其中 的道理是「聰明的真理」——事實上，作者故意言與意反，極具反諷的沉痛心情；
因為這算是那門子的真理呢？又算是那門子的聰明呢？充其量又是社會上的另 一齣悲劇！文中五歲的生命竟然有了價格！一個五歲的小生命，如此這般的低賤 不值，真叫人不平與感嘆啊！
104 「反話正說 」即是用正面的話來表達反面的意思；請參見黎運漢、張維耿，《現代漢語修辭學》
（台北：書林出版公司，1994 年 2 月 1 版 2 刷），頁 135。
5.那一次所議的是「採用他，她，牠案」（大意如此，原文忘記了）；足足議了兩 個半鐘頭，才算不解決地解決了。這次討論，總算詳細已極，無微不至；在討論 時，很有幾位英雄，舌本翻瀾，妙緒環湧，使得我茅塞頓開，搖頭佩服。這不可 以不記。（〈旅行雜記〉，第一卷，頁 98）
一味討論了無濟事的代名詞——他、她、牠；討論的過程，又極其詳細，無微不 至；在作者看來，參與討論的人都是英雄，無不逞其舌花；英雄的行徑，使得作 者茅塞頓開，搖頭佩服到了極點；這一連串的反語手法，在在強調這次的討論議 案毫無價值之處，直是徒費唇舌、浪費時間而已，當然「詳細已極，無微不至」、
「英雄」、「使我茅塞頓開，搖頭佩服」等詞語，也都是表面上的恭維，文中充滿 辛辣的諷刺語氣，令人哭笑不得。
6.有了「物質文明」的汽油船，卻又有「精神文明」的航船，使我們徘徊其間，
左右顧而樂之，真是二十世紀中國人的幸福了！……在黑暗裏征服了兩個女人，
這正是我們的光榮；而航船中的精神文明，也粲然可見了——於是乎書。（〈航船 中的文明〉，第一卷，頁 24、26）
「幸福」、「光榮」、「粲然可見」等三個詞語，都充滿了嘲諷的意味；時代已進入 二十世紀，四處卻充斥著落後的國粹文明——那航船的規矩——男女分座，而國 粹的光榮竟然就是「在黑暗裏征服了兩個女人」，舊傳統士大夫的醜陋心態，不 言而喻；文中運用反語的手法，突顯語意的反差，造成對比的審美印象，其中寓 含的道理，自然流露在字裏行間，使得主題更加鮮明、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