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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關懷

在文檔中 笠詩社戰後世代八家研究 (頁 174-183)

第七章 鄭炯明論

第三節 人道關懷

(一) 時代悲劇

笠詩選《混聲合唱》除了收錄詩人作品,開頭都會有一段簡短的介紹和評 價,鄭炯明處是這麼寫的:「鄭炯明的詩基本上是臺灣知識份子內心的反省。他 的詩蘊含濃厚的人道主義精神,充分反映了臺灣的現實,也包含了詩人對悲苦 人世的關愛,對鄉土的擁抱,同時對現實社會的不公不義予以嚴厲的諷諫。32

不知是否出生醫生世家,生的本身彷彿初生嬰孩的啼哭,預示鄭炯明從此不安 的一生,無論是基於平衡或彌補的心理機制,他進逼現實和社會的迫切,同世 代中無人能出其左右;而他的人道精神始於世代傳承的歷史陰鬱感及對小人物 的憐憫。以下從〈搖籃曲〉33說起:

搖喲搖喲

慈祥的母親呢喃著

「睡吧,孩子 安靜地睡吧」

我的身體十分疲憊 但是我躺在這個

動盪、不安、悲慘的世界 教我怎麼睡得著

我放聲大哭 籃搖得越厲害

籃搖得越厲害 我越放聲大哭

搖喲搖喲

慈祥的母親呢喃著

「睡吧,孩子 安靜地睡吧」

搖籃就像這個動盪、不安、悲慘的世界,因為晃動,嬰孩不免啼哭尋求母親的 慰藉,怎知母親不明白他的害怕,以為加劇搖籃的晃動可以安撫他。諸如此類,

人與人意會言傳間的誤差,常發生假冒為善或立意好卻傷害他人的事,而最後

33 《鄭炯明詩選》,頁 30-31。

這孩子適應了動盪不安的世界,也許是出於自我保護,原來善感的心成了鐵石 心腸而無動於衷,和第一節最初母親撫慰的意涵大不相同,顯示天真的斲喪勢 所難免。

純真的首度折翼肇因於跨越語言一代瘖啞的傷痛,這首〈無聲之歌〉34屢 次在他的心弦上彈奏:

時常寫醜劣的詩寄到報社去 是支無言的希望之歌

伴著上一代殘留的苦痛 屢次 我彈奏它

不管白晝或夜晚

像比手劃腳的啞巴那樣 懵然戴上歷史的假面 為發不出聲音而抽泣 我不是那樣的人!

而總有一天會走調的啊 那歌 我清楚 只不知在何年何月……

事實是——

給在燒焦的祖國的領土 誰底歌還會有聲?你說 誰底歌還會有聲?

——1968

國府渡台後施行國語政策,戰前受日本教育成長的一代因而面臨語言跨越的問 題,不過,「以語言的隔閡做為戰後臺灣文學發展脫節現象的藉口,顯然是忽略 了終戰初期,文藝界建設大臺灣的熱切心情,換句話說,在終戰初期語言跨越

的問題,其實並不是阻隔臺灣作家創作的最主要因素,反倒是在終戰初期,臺 灣作家欲克服語言障礙的決心,超過一般的想像,因此造成臺灣作家『跨越』

最困難的要素,顯然是政治問題,其次才是語言問題。35」對祖國幻滅、二二 八衝突所造成的對立與不信任,才是跨越的心理障礙。當上一代因歷史假面、

語言轉換失聲,鄭炯明極力反抗歷史重演,他說:「我不是那樣的人!」同時,

他也寫下希望之歌,回溯戰爭、還原歷史,填補前行代的缺憾,不過,戰後世 代不曾經歷戰爭,對廢墟的描摹,有部分來自笠「世代傳承」的歷史陰鬱感,

有部分來自越南戰爭,而鄭炯明和李敏勇一樣,是受到越戰的刺激。〈我不相信〉

36裡寫道:

我不相信我的腿

剛從西貢走回來的這雙腿 我不相信我的手

數不清扣過多少次扳機的這隻手 我不相信我的眼睛

那映在瞳仁裡

一切都在燃燒的這雙眼睛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

至今猶砲聲呼嘯不絕的這對耳朵 我不相信這個世界

連奧藍的天空

也分裂成兩半的這個世界

——1971

透過奔逐的腳、扣扳機的手、映著燃燒景象的眼與盈耳砲聲的個別意象,詩人 暗示五官四肢都處於戰事殘酷的震盪中,也因為外在世界與內在心靈互相牽 動,天空分裂之際,瓦解的不單是廢墟殘骸,更是心靈的異化。

〈隱藏的悲哀——一個班長的獨語〉描述一個來台的老兵,在思鄉的煎熬 中度日。類似的題材出現在軍旅詩人37筆下不足為奇,但對笠戰後世代來說是

35 阮美慧《笠詩社跨越語言一代詩人研究》(東海大學中文所碩士論文,1996 年),頁 4。

36 《鄭炯明詩選》,頁 82-83。

37 劉正忠博論第一章對軍旅詩人有清楚的義界,可參考《軍旅詩人的異端性格——以五、六十

少見的。自從陳千武「兩個根球說」區隔出大陸來台詩人與省籍詩人詩學譜系 的不同,加上「笠」對國府的批判和抵抗,「笠」下詩人甚少著墨那些匆促間離 開家鄉,沒想到從此落腳台灣的外省人。從這個角度理解,〈隱藏的悲哀〉可謂 異數,笠戰後世代裡也只有曾貴海〈某病人〉、江自得〈故鄉是沒有天空的——

一個患肺癌的單身老兵之死〉、〈圓山詩輯〉及陳鴻森〈郢有天下〉、〈空虛的吠 聲〉曾提及,顯示不同社群間涇渭分明。以下是鄭炯明看在眼裡〈隱藏的悲哀〉

38

數不清吃了多少個饅頭 也記不得喝過多少碗豆漿 只知道「是」和「報告」

已成了我說話的口頭禪

我沒有親人

只有要好的老鄉與朋友 時常,在放假的時候 一起去逛我們的「樂園」

把鬱積在內心無法訴說的苦悶 隨射出的精液,留在那裡

其實我的生活很有規律 什麼時刻該做什麼都有一定 我的行李很簡單

彷彿是過境的旅客

我屢次告誡我自己 應該忘掉過去的一切 不要老是活在昨天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不能夠 是痛苦的記憶早在我的腦海 烙下了燒焦的印痕?

偶爾,在午夜

我會夢見我回到久別的故鄉 見到已經模糊的雙親的容顏 而一陣哨音遽然響起……

我時常想,有一天當我戰死 那是我一生最大的光榮 我不在乎沒有人為我哭泣 或擔心漂泊的靈魂得不到安息 只要滴血的胸膛不再愴痛 不再成為憂戚的泉源

那時,巍峨的忠烈祠裡 將增添一塊供人瞻仰的名牌 而我也將如天空的飛鳥 永遠獲得釋放

我今年四十五了

依然和二十出頭的年輕小伙子們 戴著鋼盔,拿著步槍

並肩在炙熱的太陽底下

——跑步、臥倒、立正、稍息 一點不感到疲倦

沒有什麼可怨恨的

誰叫我生長在這個偉大的時代

只要天天有酒喝 我便能活得痛快

——1972

陳千武說:「鄭炯明的詩,在詩人未使用文字寫成之前,早已在詩人的內部就有 詩的存在,那是有彈性與動力的詩精神。由於具有彈性和動力的詩精神,才能 產生有彈力的詩的語言。詩人以批判現實的思考的花紋織成揶揄,以內心的矛 盾說出內興的嘲笑和幽默,使詩的精神在具有彈力的語言之間跳躍。譬如『只 知道是和報告已成了我說話的口頭禪』的人生,表示心死了的自嘲;『我的行李 很簡單/彷彿是過境的旅客』,道出一個處於艱難時代的人的達觀。如此作者把 一個人的內部世界觀,以十分客觀的態度察看其核心,抓住其本質,冷靜地描 寫出來。這種報告性或記錄性要素強烈的作品,已成為鄭炯明獨特的文學手法。

39

(二)小人物的辛酸

主觀性的詩,即使不用第一人稱,作者的感情與個性還是參與著;客觀性 的詩,即使從第一人稱發言,作者的感情和個性仍然迴避著。〈乞丐〉雖從「我」

的角色自述乞丐悲涼的遭遇,但「我」在死後吸引成群看熱鬧的人,暴露了作 者的全知觀點,雖然在情節上達到高潮,但前三節和末節敘述觀點的差異,使 這首第一人稱發言的詩成為旁觀的視角。〈乞丐〉40一詩如下:

我走在黑暗的小巷 沒有人看我一眼

我蹲在閃爍的陽光下 沒有人看我一眼

我躺在公園的椅子上

沒有人看我一眼

我暴斃在一家店鋪的門口 卻吸引成群看熱鬧的人

——1970

生的時候,乞丐無論做什麼都沒人看他一眼,他的死卻引來注目,「橫於這前後 冷熱間的,方是龐大地人性的自私和無知。他們所圍堵的,並非生活的扼迫,

而是對死的好奇啊。41

衣著是自我意識的投射,同時也是人在社會中的身分象徵,〈襯衫〉42裡「穿 著破舊的襯衫四處遊蕩」正是經濟不富裕、工作無著的景況。有趣的是,「失業 的時候就把它掛在肩上/裝出很神氣的樣子」,因為自卑、更因為自尊,這個失 業人特意裝出神氣、瀟灑的樣子,戲謔的舉止沖淡了失業的困苦和社會問題。

不過,失業還有什麼好逞強的呢,他終究陷入怔忡的沈思裡。茲列於下:

穿著破舊的襯衫四處遊蕩 穿著不可測的命運

常常脫下來補

失業的時候就把它掛在肩上 裝出很神氣的樣子

可是,在這個性喪失的社會 還有什麼值得驕傲

踏進擁擠的公共廁所

我以沈思和寂寞打發無聊的小便

——1968

〈路〉43以失業者從市區傭工介紹所回家的路途,表現人間的破滅感。整

41 陳鴻森〈炯明論〉,《笠》54 期(1973 年 4 月),頁 103。

42 《鄭炯明詩選》,頁 62-63。

43 《鄭炯明詩選》,頁 59-60。

個場景是黯淡的,雖然也企望點點燈暈照亮前程,卻似乎孤立無援。然而,隔 壁阿伯喝醉後,叫喚他私奔多年妻的名字的聲音,使他知道到家了。像這樣「失 業者和失意者之間的連帶,使得人間的關係呈顯出來了。這就是鄭炯明詩的初 型。44」全詩詳下:

從市區的傭工介紹所走回家 似有走不完的路在腳底延伸

一邊觀看華燈初上的街景 一邊內心想著

多需要那點點的燈暈照亮落寞的前程

而路卻愈走愈暗愈難行 譬如走往墓塚……

隔壁的阿伯又喝醉了

依稀可以聽到他叫喚私奔多年的妻的名字

——1968

1981 年鄭炯明再度發表同題詩作〈路〉,距離 1968 年的前作已相隔 14 年,這 麼長的時間中,鄭炯明已經從失意、消極的人間性連帶,走出一條全新的路。

這條〈路〉45是這樣的:

我已經走出一條路來了

我已經走出一條路來了

在文檔中 笠詩社戰後世代八家研究 (頁 174-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