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有找到結果。

黎明前的黑夜

在文檔中 笠詩社戰後世代八家研究 (頁 188-197)

第七章 鄭炯明論

第五節 黎明前的黑夜

在交代文學歷程時,我們提到鄭炯明解嚴後詩作銳減,這個現象同時傳達 一個訊息:詩人完成了他的文學任務。一直以來,鄭炯明矢志以他的筆診察國 家和社會的沉痾,當多年來的理想成就,戒嚴的冷肅出現曙光,他對文學事業 的付出都值得了;然而,詩人的志業是一生的,短期目標是達成了,新的標竿 何在卻是鄭炯明仍否繼續下去的動力。其次,鄭炯明反映時政、批判國府威權 所留下的作品是他詩人位置的指標,這些詩不見得是他最好的作品,卻最具代 表性!以下從思想檢查談起,〈絕食〉52這首詩說:

有些神是不能批評的 正如有些東西不能吃一樣

倘若不小心批評了 是會像誤食毒物一般

突然變成一朵鬱金香死去的 沒有辯解的餘地

為了免於中毒

那麼不要亂吃東西吧 為了不亂吃東西 那麼乾脆絕食吧 絕食是最安全的 一定不會中毒

可是

絕食的結果還是要死掉 要變成一朵鬱金香的啊

——1971

高高在上,不能批評的神祇,如同陳千武筆下永久霸佔位置的媽祖,意在諷刺 權力專擅,而「不能批評的神」和「不能吃的東西」因為句式上是對等陳述句,

形成假設命題:如果不小心批評那些不能批評的神,就和不慎吃了有毒的東西 一樣致命。為了避免中毒,最好不要亂吃東西,最徹底的方式就是絕食,這時 候對等假設又還原成:為了避免不小心批評的惡果,就不要隨意批評,最根本 的辦法就是絕對不批評。只是,消極性的封口和絕食,同樣無法免於生命威脅,

既然如此,就撇開一切的顧忌吧!至此,「絕食」成為「安心進食」、「不能批評」

也逆轉為「批評的位置」。

在言論被監控的日子,〈我是一隻思想的鳥〉53以鳥不受拘束、自在遨翔的 形象比喻思想的自由:

我是一隻思想的鳥 翱翔於大灰布的穹空 多平靜呵,沒有阻力 一如在夢中

嬌小的嘴銜著人生的謎語

誰會想到那是一隻不同尋常的鳥呢?

你看,無知的人類

53 《鄭炯明詩選》,頁 41-42。

正用精良的武器伏擊我 我不得不滑落

緩慢地滑落

這時,我胸前的羽毛 溫柔而憐惜地

撫觸著大地的背脊

阮美慧以為:「鄭炯明此詩有其明顯的時代性,他以鳥和獵人的關係作為比喻,

呈現官方與人民立場的衝突與矛盾,象徵威權體制下的驚恐與脅迫,以平易、

明朗的詩語,客觀、冷靜的態度,暗含對時代及統治者的嘲諷與批判。然而,

詩最後詩人卻一反諷刺、批判的書寫,以極富抒情感性的意象,展現一位為理 念捐軀者的形象,將他倒下的身軀放大、定格,以慢動作的鏡頭突顯,在極輕、

極柔的愛惜動作——『溫柔而憐惜地╱撫觸著大地的背脊』,對照沈重的歷史使 命,暈染出悲壯動人的詩意,極具戲劇性。54

官民兩造的緊張有如獵人與鳥兒誓不兩立的關係,有一段時間甚至槍聲四 起,人民求告的呻吟和大陸的文革迫害沒有兩樣。在〈傾聽〉55裡詩人寫道:「沒 有名字的呻吟聲/是從海的那邊傳過來的吧/不,不是從海的那邊/是從山的 這邊傳來的,你說//而冬夜的寒風時強時弱/讓人摸不清/那沈重打擊著我 們心胸的聲音/究竟來自何方//不管如何,愛人喲/切莫故意把棉花塞住耳 朵/我們要跪下來傾聽,靜靜地/傾聽那使人心碎的聲音//也許從那聲音/

可以使我們憶起死去的親人的影子/也許從那聲音/可以使我們憶起久別的朋 友的影子」。海那邊傳來的呻吟,說的是大陸文革以來的政治迫害和整肅,山這 邊傳來的顯然是指臺灣內部的緝捕行動;而「死去親人的影子」是二二八及白 色恐怖臺灣人集體的歷史記憶,「久別朋友的影子」則是美麗島事件以來的搜捕 行動。不曾間斷的呻吟聲是一頁頁血淚斑斑的歷史,但前仆後繼的犧牲也流露 出「民不畏死」那樣追求自由民主的決心。

相近的詩想也出現在〈烤鴨店〉56,本來烤鴨的老字號是「北平烤鴨」,不 過,臺灣也有販售。不拘是道地的北平烤鴨還是臺灣的北平烤鴨,兩地的人民

54 阮美慧〈鄭炯明「現實詩學」的轉折與建構〉,《國文學誌》10 期(2002 年 6 月),頁 139。

都像火爐裡被烤焦的鴨子一樣,縱然「死鴨硬嘴巴」不能夠再開口,最後還要 用消隕的生命表達他們控訴。全詩見下:

從火紅的鐵爐裡拿出來 倒懸在店鋪的門口

一隻隻光著屁股 全身幾乎燒焦的皮膚 滲出了黏黏的憤懣的油滴

不管是北平的 或臺灣的烤鴨 現在都默默無語 等待饕餮者

是的,那僵硬的 死不認錯的扁平嘴巴 永遠也不能

呱呱——呱呱地叫了

——1985

此外,〈給獨裁者〉在美麗島事件緊張的氣氛下,「只好加上『為魏京生和 他的伙伴而作』的副題,一方面表示我對魏京生的聲援,另一方面表達我對三 十年來國民黨專制統治的不滿。57」連著幾首〈傾聽〉、〈烤鴨店〉與〈給獨裁 者〉讀下來,不難發現,在鄭炯明心中,國民黨政府和中國大陸一樣冷酷,這 和李敏勇藉香港回歸批判「一國兩制」、陳鴻森藉日本殖民控訴國府的類殖民行 徑一樣,都是指桑罵槐式的批判表現。

回顧〈給獨裁者〉58的創作背景,鄭炯明說:「魏京生是一九七九年三月廿 九日被捕的,罪名是:『向外國人供給軍事情報』、『反革命宣傳』;而於十月十

57 鄭炯明〈只是寒風中的噴嚏而已〉,《笠》176 期(1992 年 8 月),頁 136。

58 《鄭炯明詩選》,頁 123-124。

六日予判刑十五年,另剝奪政治權利三年。他發表的〈第五個現代化——民主 及其他〉、〈人權、平等與民主——再續第五個現代化〉、〈要民主還是要新的獨 裁〉及〈我的自傳〉文筆犀利、雄辯,分析嚴密,甚具說服力……。由於魏京 生的思想對於當時的中國人民深具影響力和啟發性,因此不容於中共政權而被 捕。『魏京生事件』成為當時世界注目的焦點,也成為十多年來中共人權記錄永 遠的痛。『魏京生事件』發生前後,正值臺灣追求自由民主的重要關鍵時刻。一 九七九年兩大黨外雜誌《美麗島》與《八十年代》風靡全島,國民黨政府為防 止『美麗島政團』串連成立,百般打壓,造成政情緊繃,致處風聲鶴唳。在這 樣的情勢下,同年十二月十日在高雄舉行的世界人權日紀念會,終於爆發震驚 海內外的『美麗島事件』,當時的黨外菁英黃信介、林義雄、姚嘉文、施明德……

等被捕殆盡。59」從表面上看,魏京生和當時臺灣的黨外運動人士都受到抑壓,

反抗有如以卵擊石,但鄭炯明清楚地知道:身體會死滅,意志則是燎原之火,

在歷史的定讞中,他們早已預見公理和正義,所以,他對獨裁者說:

你可以把我的舌頭割斷 讓我變成一個啞巴 永遠不能批評

你可以把我的眼睛挖出 讓我變成一個瞎子 看不到一切腐敗的東西

你可以把我的雙手輾碎 讓它不能握筆

寫不出真摯和愛的詩篇

你可以把我監禁再監禁 甚至把我的腦袋砍下 而你仍不能贏得勝利

在歷史嚴厲的裁判下 你的憤怒只是

寒風中的一個噴嚏而已

——1980

至於〈蕃薯〉這首詩,據詩人之言:「是為『余登發事件』而寫的,所以詩 裡有:『我要以蕃薯的立場說話,我無罪』的詩句。60」據文建會《臺灣歷史辭 典》記載,「余登發事件」始末如下:「1979 年 1 月 21 日高雄黑派的領導人余 登發及其子余瑞言,因涉及匪諜吳泰安叛亂案『知匪不報』,及影印日本《朝日 新聞》中有關中共政權領導人的言論,被指『為匪宣傳』遭到逮捕。次日,黨 外人士緊急聚會發表『為余氏父子被捕告全國同胞書』。同日下午許信良、林義 雄、施明德、邱連輝、姚嘉文、陳婉真、陳菊、黃順興、王拓、陳鼓應、張春 男、邱茂男等人,並在高雄橋頭展開政治性的示威遊行。這是在野人士在國內 戒嚴體制下,首次公開的示威行動。雖有抗議,余登發父子仍被軍事法庭判刑 確定,而時任桃園縣長的許信良也因此被停職處分。不過,余登發父子被捕並 不只是個人的事件,因為原本預定在同年二月初,全台黨外人士即以為余登發 辦生日晚會為名進行聚會串連。余登發被捕也意味著,當時黨外人士試圖以余 登發作為重要領導人物結集力量的企圖遭到挫敗。61」換言之,余登發父子被 捕是國府為了殺雞儆猴以恫嚇退阻民間抗爭的手段,對此,鄭炯明以蕃薯的立 場說話,回以不滅的意志。〈蕃薯〉62一詩如下:

狠狠地

把我從溫暖的土裡 連根挖起

說是給我自由

然後拿去烤 拿去油炸

60 鄭炯明〈我的詩路歷程〉,《文學界》23 期(1987 年 8 月),頁 8。

61 《臺灣歷史辭典》(文建會,2004 年),頁 340。

62 《鄭炯明詩選》,頁 103-105。

拿去烈日下曬 拿去煮成一碗一碗 香噴噴的稀飯

吃掉了我最營養的部份 還把我貧血的葉子倒給豬吃 對於這些

從前我都忍耐著

只暗暗怨嘆自己的命運 唉,誰讓我是一條蕃薯 人見人愛的蕃薯

但現在不行了 從今天開始 我不再沈默 我要站出來說話 以蕃薯的立場說話 不管你願不願聽 我要說

對著廣闊的田野大聲說 請不要那樣對待我啊 我是無辜的

我沒有罪!

——1979

二二八是一個特別需要愛和寬恕來撫平的日子,除了一九四七年的這天,

陳儀為代表的政府和人民發生流血衝突,一九八○年的這天也發生慘絕人寰的 林宅血案,林義雄的孿生女兒亭均和亮均都死於非命。這個當年流人血的傷心 地,如今成為義光教會會堂,成為福音傳揚的出口,對林義雄一家人來說,自 有非凡的意義。事發後五年,鄭炯明寫下〈童話〉63悼念這對早夭的天使,期望 她們離開這個醜陋的世界後,純真的靈魂將擦拭她們的傷口,蛻變為亭亭玉立

在文檔中 笠詩社戰後世代八家研究 (頁 188-197)